用小说解读李商隐的无题诗

陶海粟

李商隐是晚唐最出色的诗人之一，但他的诗普遍被人认为难懂，特别是《唐诗三百首》中他的六首无题诗，写得缠绵悱恻，优美动人，其中一些句子成为千古传诵的言情名句，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等，但这些诗到底表达的是什么，则非常费解，不仅一般读者如坠五里雾中，就是历代的诗家，也是众说纷纭，难得要领。诗人元好问感叹：“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有意思的是，台湾历史小说作家高阳写了一本长篇小说《凤尾香罗》，承担了解读李商隐无题诗的棘手工作。他解读的独特之处是，用一个首尾连贯的完整故事，把六首诗串了起来，而不是孤立地解读各首诗。下面就依时间顺序介绍一下故事的来龙去脉以及与六首无题诗的关联。

1）李商隐在考中进士之后，很快就被泾原节度使王茂元招婿，把自己排行十四的女儿嫁给了他。王茂元去世后，李夫人的胞妹十七姨一直跟着姐姐住在洛阳李商隐家，独居于家中的画楼。十七姨风流乖巧又好诗文，与李商隐遂有了隐情。这一年，商隐由京官外调弘农县尉，临行前连日家宴话别，热闹非凡，最后一天更是长夜之饮，到得五更时分，商隐就在筵前上马，西去上任，下面这第一首无题诗，即是写他临行时对十七姨眷恋不舍的感情：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2）这一年李商隐回洛阳家中探亲，第一夜便由于思念十七姨，碾转难以入睡，于是便在枕上作成一首七律，第二天写下来交给十七姨的丫环紫云，要她转交给十七姨，诗中的“青鸟”即代指紫云：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3）不料此前李夫人对商隐和十七姨的事情已有所察觉，严令紫云不许替双方传话递柬，所以紫云便把商隐的诗笺交给了李夫人。李夫人看到诗的第二联，感到事态比她原来所想更为严重，非得想办法尽快化解此事。于是她把诗给十七姨看了，并要求十七姨自己去与商隐做个了结。在商隐面前，李夫人并未把事情挑明，只是说正在做准备，要把十七姨出嫁给哥哥王十三在卢氏县的一个朋友杨九郎。紫云按李夫人的意思，催十七姨去和商隐面谈，但十七姨认为直说会伤害商隐感情，需暂时安抚他，于是便让紫云传话给商隐说，她只好遵从兄姐的安排先去卢氏县，来年石榴花开的时候，她会写信给商隐，那时商隐再去卢氏县想办法扭转事态。紫云来到商隐处，商隐正由于梦见十七姨被兄姐逼婚以死相抗而呜咽。紫云把十七姨的话传给商隐，又亲自磨墨，催商隐写封信作为给十七姨的回话，墨还未浓，商隐便匆忙写了封信，说还是希望当天能与十七姨面谈。但紫云去后，一直盼到五更，十七姨也没有来，于是他在绝望中写下了下面这首诗：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4）送十七姨出嫁那日，李商隐原以为十七姨与自己分别会悲切难掩，却突然发现十七姨春风满面、无限娇羞，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与自己难舍难分的眷恋之情，只是在轰鸣的车马声中说：“姐夫，请你多保重，有得意的诗要寄给我看。”十七姨去后，商隐苦恼得心乱如麻，不明白为什么十七姨会有这样的变化，感到十七姨所说的来年石榴花开时去卢氏县重温旧情的话，多半不靠谱。于是写下了下面这首诗，诗中第一联是讲家里为十七姨准备嫁妆的情景；第二联是讲十七姨离家日的好心情及未通暖语的情景；第三联表现对石榴花之约的失望；第四联表现虽然失望，但仍不死心、有所希冀的心情。“西南待好风”来自曹植诗“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已成为诗家约定俗成的表现男女相思的用典之一。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5）写了上面一首，李商隐仍感到意犹未尽，回想起十七姨离别时娇羞不胜，自己却情苦欲死的情形，心中翻来覆去，疑问难消。莫非十七姨对自己并无真情，只因为花月良宵、难耐寂寞，故而自荐？转念到此，爽然若失，但又似有所解脱，原来为情所苦，根本是自作多情，不过如楚襄王之会神女，无非高唐一梦，无需自责，也无需责对方负心薄情，只愿她到杨家后不会因为往事惹起任何风波。于是又赋诗一首：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6）后来，李商隐从李夫人的丫环阿青口中得知：当他远在京城（长安）任上，王十三早已带着杨九郎到洛阳家里住过几天。在这几天里，十七姨与杨九郎两情相悦，夜间在画楼幽会，并且使得十七姨有了身孕，于是李夫人兄妹紧锣密鼓筹划，尽早使二人完婚。商隐听了此故事后，方知十七姨出嫁日心情大好的原因，心中十分酸楚，写下了下面这首隐微深奥的无题律诗。第一联写王十三陪杨九郎不速而至；第二联写十七姨与杨九郎的幽会；第三联用晋朝贾充之女贾午偷香赠韩寿和魏文帝曹丕的甄后梦中向曹植赠枕荐席的典故，暗喻十七姨是自己采取主动；最后一联，写李商隐灰心已极，觉得自己与十七姨这段孽缘毫无意趣，妄抛相思，追悔不及的情绪。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至此，《三百首》中所载李商隐六首无题诗的背景已全部交代，小说的后半部还有十七姨嫁到杨家后受尽屈辱，最终悬梁自尽的悲惨故事，但已与六首无题诗的关系不大。

《凤尾香罗》讲述的这些内容，确是把李商隐六首无题诗串联起来，讲出了一个有头有尾、尚能自圆其说的故事，可以稍稍满足那些喜好李商隐无题诗，极力想探求背后究竟的读者的一点儿好奇心。当然，对这些故事也无需过于当真，只视作自说自话的小说者言好了，至少娱乐意义还是有的。可以预料的是，作为诗海瑰宝，李商隐这些无题诗仍会长久地引起人们的浓厚兴趣兴趣和做出不同解读。

我在这里对小说的简单转述肯定是挂一漏万，且缺乏小说原文的文采，有兴趣的读者可阅读原书。

（陶海粟 2021-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