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图书馆</p> <p class="ql-block"> 我土生土长在渔沟。</p><p class="ql-block"> 老家就在渔沟中学东北面的沿街上,从圩外到我家,大约一里路十来户人家的样子。为啥叫“圩外”呢,原来,为防匪患,明清时期渔沟原来是有城墙合围的,分有东南西北四个城门。虽然,围墙在四十年代中后期被拆除,但我们居住的地方号称“大北门”的说法还是沿用了下来。大北门和渔沟中学仅一河之隔。说是河,其实是一方巨大的汪塘,我们称之为“后汪”,上学去,我们一般走后门绕过这个后汪,然后穿过老百姓的自留地,不消半小时就到学校“后门”了。年冬,我们还可以走结冰的河面直线上学。</p><p class="ql-block"> 渔沟中学四周环水,不设后门,只有面南的大门可以进出,所以,我们虽然抄近路到达学校后面却进不去,得再绕到南面才能进得校内。</p><p class="ql-block"> 护校河的水是那样的充盈清澈,清澈得可以直接入口。幽深的水中生有许多苲草,时不时还能看到大小游鱼穿行其中。每每读起徐志摩《再别康桥》“那软泥上的青荇,油油地在水底招摇”,我就会陡然想起这条护校河。然而后来,周围生产队杂乱无章地兴修水利,堵塞了护校河和其他河流的贯通,这条围河渐次就断了活水,直至干涸见底,失却了许多浪漫。</p><p class="ql-block">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进入渔沟中学就读初一。那几年上大学已经废除考试,代之以贫下中农推荐,其实就是生产队长说了算,所以学生都是不太重视文化课学习的。除了几本淡黄色封面的教科书外,也无课外书可读,几乎所有书籍都成为封资修黑货遭查禁,再加上家家都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就是允许阅读的永远阶级斗争题材的《新来的小石柱》啊,《艳阳天》啊,《向阳院的故事》啊,《金光大道》啊之类的“帮文学”也无钱购买,更没有地方去借阅。所以说,那时候青少年的文化生活,用《红楼梦》里的话说,那真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找遍相册,也没找到图书馆的照片,只好找一张它右前方的一张照片。同学们,你们还能认识几位你们曾经的老师啊?)</span></p> <p class="ql-block"> 然而,渔沟中学有个图书室。</p><p class="ql-block"> 从大门进入,穿过第一排教室,第二排的中间就是渔沟中学的图书馆了。这个图书馆和它东面的几间房子(校长办公室)建在渔沟中学地势最高的高地上,前后左右的地面都比这块地势矮80公分左右。这个设计显然是用了心的,室内图书永远不会有吃潮或“水漫金山”之虞。</p><p class="ql-block"> 图书馆虽是起脊的三间普通大瓦房,但灰砖小瓦,扁砖到上。细看各排的第一块瓦当都刻有兽脸,屋顶鱼鳞般的瓦沟里都生有车前草之类的植物。现在看惯了高楼大厦,再大的平房也不觉得大,但当时渔沟中学周围尽是农家低矮草房,目睹渔中这一排排宽大砖木结构的房屋,就有了异样感觉。尤其这渔中图书馆,古朴像寺庙,气派如卧虎。前后12个漆成和墙面一样灰色的大窗户,让室内室外一样的光亮,窗户的构造和教室的窗户有所不同,一人多高的大窗户下面,还有一排横窗,就像是带摇头的窗户倒过来放似的。深究起来,这样的设计自有它的讲究,横窗在下,玻璃密封,人进不去,上面的窗户高,要想从窗户爬进去很不容易,防盗。图书馆有两个门。一个是阅览室的门,一个是图书室的门。通往图书室的门的右侧的窗户,上面大窗户封死,下面那个扁长窗户,那就是教师借书的窗口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吴延僧老师做“馆长”的时候,一般教师是进不去的,想借什么书,只能在窗外说个大概。但吴老师记忆力非凡,什么书有,什么书无,他是一口就能报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吴老师爱书。什么书到他手里,就成了宝,书脊上都端正贴有渔沟中学的标签,上面写着“K-32”、“J-55”等分类字样。吴老师是个慢性子,说话慢条斯理,做事依然慢条斯理。小窗内的桌子上长年放有一把剪刀和一瓶带有小毛刷的墨水瓶大小的浆糊。每本书经过他的手都是服服帖帖,修补得整整齐齐。</p><p class="ql-block"> 直到现在,我还依稀记得吴老模样,下巴胡须“挄”得铁青,浅色镜框的近视眼镜后,一双眼睛着实慈祥温柔。长年的伏案工作,让他有着长年带着护袖的习惯。下班的时候,他仔细关好每扇窗户、锁好门,然后习惯性地把手背在身后缓缓离去。</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有了工资后,凡是印象中渔沟中学图书馆有的图书,我是一定要买回来收藏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家父吴引亚和吴延僧曾是同事。后来父亲在文革中受到冲击,责令去生产队务农。平反后,到过徐溜、五里、宋集等中学任教。在这期间,父亲周末回来,时不时就带我到渔中图书馆借书。吴老师由于和我父亲三观一致,谈得来,经常你到我家、我到你家交换各类社会新闻。政治生态的严苛,使得他们在传播“林彪叛逃”等敏感消息的时候,声音都压得很低。有时候还把我们赶出房间,以防我们到外瞎说,招惹祸端。</p><p class="ql-block"> 初一的时候,我和吴老师的大公子小亦一个班。公子曾带我到库房里见识过其中的宝藏。那是我首次进入渔沟中学图书馆那神秘的核心部位。库房分为内外两间,外间是几张粗壮结实的双人床,上下床上都是按年按月分开的老报纸、老画报、各种杂志之类的大开本,印象中《新观察》杂志特别多,里面的彩插让我翻看了个把小时,可谓流连忘返(这本杂志随着总编储安平划为右派而在1960年停刊);内间,大约有六长排书架,书架上全是书,都按大小开本整齐地摆放。记忆中,有《古文观止》上下集、装帧得体大方的《古今小说》、《拍案惊奇》,精装本《红日》、插图让我迷恋神往的《青春之歌》、《把一切献给党吴运铎的故事》、《欧阳海之歌》以及苏联小说《真正的人》、高尔基《母亲》及大60开的英文版《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三部曲等很有年代感的书。我记得我还看到一本订书针装订的学校文艺汇演节目单,翻开第一页就是丁少灵老师写的诗。开篇就是:</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1, 1, 1);">同学们,朋友们,当你们扛着板凳,/来到这个大礼堂的时候,/你们可曾看见,一个无形的巨人,/一个被称之为时代号角的巨人,/它来了,随着你们的脚步,/来到了我们中间,/它,就是诗歌! </span></p><p class="ql-block"> 可想而知是诗歌朗诵会的开场白。后来我知道,丁少灵是文革前渔沟中学名师,其妻子是在渔沟小学教我们音乐的朱老师,她教我们《不忘阶级苦》的歌特好听,我现在整理书籍时还是会哼这首歌: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p><p class="ql-block"> 仅上面那几句散文诗,就让我充分感受到我们上一辈渔沟中学教师的激情与才情。镇反,反右,下放,支教,以及以后的历次运动,渔沟中学沉淀了不少满身才气、满腹经纶的南方学者。这对于他们个人来说是不幸的,但对于渔沟中学来说,对于渔沟中学的学生来说,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据说其中有位教英语的,叫周茂韵(音)的老师,是中央高官饶漱石的俄文翻译,曾在国家级体育赛事做过现场讲解! 这些人,要不是阴差阳错,我们能有百分之几的概率见到?我想说的是,五六十年代,如许学界大咖落草渔中,渔中焉有不强不盛之理?!</p><p class="ql-block"> 在和小亦同窗期间,我曾在渔中图书馆借到过《农村写生作品集》《护生画集》等让我大开眼界的书。<span style="color: rgb(1, 1, 1);">后来,我在孔夫子旧书网购书,只要看到记忆中渔中图书馆曾经有的书,我都毫不犹豫买下来,以致我的书房各式书籍应有尽有,堆积如山。2014年,我家被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评为第一届“书香之家”。</span></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我和小亦又被允许进入库房,我自行将封面骑马挂刀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从库房拿到外面的桌子上,对吴老师说我想借这本。没想到的是,吴老师一改以往的那种和蔼形象,抚摸着那书,沉吟半天,最后说,这本书有破损的地方,还要进行修补,不能外借。我只好作罢。</p><p class="ql-block"> 刚想再回到库房去浏览其他书籍,吴老师忽然无端地发脾气,骂小亦放学了还不滚回家去,并举起手作出要打的姿势,小亦夺门而逃,我也就灰溜溜地跟着走出图书馆。从此,我就再也没能踏进图书馆半步。后来我想,可能是我随意动了图书馆的书让他恼怒吧!毕竟,那书放在哪里,吴老师门清,我把它弄乱了,焉有不怒之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18px;">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插图</span></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我做过任课老师的部分毕业班学生)</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师范毕业后的第二年,我调入渔沟中学做英语教师,因而就有了更多接触图书室的机会,书库重地依然是不能进入,但可以经常到阅览室浏览报刊杂志。当时的阅览室和库房有一个门相通着,印象中这个门永远是锁着的。单看这两间阅览室内部,抬眼,屋顶的圆木上整齐划一的桁条,桁条上铺着墨青条砖。俯视,地面青砖铺面,靠近南北墙一长排条桌条凳,东西向放置,桌上摆有《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新华日报》《参考消息》等十余种报纸,中间的四五排桌子南北向放置,桌上有《红旗》、《大众医学》、《人民电影》《科学画报》《奥秘》等数十种当月杂志。所有这些桌子的桌面上都贯穿一根铁丝,那些报刊杂志就用棉花拧成的粗线系在这些铁丝上,以防教师带离。周一早晨,教师照例地有早学习的习惯,学习会就在这阅览室召开。我们就早早地来到自己想看的报刊杂志前坐定,一边听讲一边翻阅。</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渔沟中学校长张立才先生,南方人,是个很有学识、修养的学者。一口南方普通话,让我很是受用。我就觉得,只有操这种口音的人,才配做渔沟中学的校长。他给我留下美好印象还是在我当初一学生的时候。那一天他在早操后把我们学生召拢,进行“评水浒批宋江”动员讲话,他背诵主席最新指示那种抑扬顿挫的腔调直到现在还萦绕在我的耳边:“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们都知道投降派。”我一直觉得,他口语里的“人”都是读成“能”的。我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方言原来可以这么好听。</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机关单位都可以到食堂打热水,唯独渔中没有这个传统。一段时期,我们这批渔中的年轻教师没有热水可喝,就用两根锯条绑在两方木头上,通上电,放在水瓶里烧水,我们把那“劳什子”称之为“热得快”,张校听到汇报,就在早会上提及此事,奉劝大家不要用。他的一句:热得快死得快哦!把我笑喷,因为他把“热”re读成ra,以至于我只要模仿他的那种口音,周围同事都大笑,实在因我学得出神入化,抓住了关键字。悲哀的是,一生廉洁正直、小心谨慎的张校长后来居然遭罹车祸,真让人仰面喟叹世事的无常。</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早学习会上,张校长脸色阴沉地说,昨天晚上,图书馆遭窃!书库的书被偷走不少!</p><p class="ql-block"> 教师们嗡嗡营营起来。有的说,家贼难防。他们怀疑是学校教师干的,有的说是以前在学校读过书的造反派干的。张校接着说:还好,被偷走的都些是封资修的黑货。</p><p class="ql-block"> 教师们又嗡嗡营营。大家心照不宣,这窃书贼敢冒风险盗窃,其实都是识货的书迷,难不成偷你的两报一刊不成!其实,从脸上表情看得出来,张校也还是很心疼那些封资修的黑货的。迫于当时的政治形势,他只能口是心非。</p><p class="ql-block"> 这是渔沟中学图书馆的第一次浩劫。可谓伤筋动骨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后来,张立才校长一家调县城去了,吴延僧老师退休了,渔中图书馆新来了两个女管理员。一位薛姓,大约三十年纪的样子,另一位蒋姓,大约四十多。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一人是抵职工,一人是部队团长的夫人。团长转业到地方法院工作,夫人随迁到我校安置工作。这两人特好说话,待人甚是热情。我因为喜欢读书看报,经常光顾阅览室,一来二去和她们处得相当好,经常在一起天南海北。但也正是因了她们的好脾气,让渔中图书室越来越开放。书库的门长年不上锁,教师可以自由进入库房找书。由于没有惩罚措施,不少书迷教师就恶意借书,书借出去收不回来成为常态,不少有价值的书借出去就成了呆账、死账。久而久之,库里的书日渐量少质差。</p><p class="ql-block"> 直到有一天,我上完课,路过图书馆,居然看到收废旧的在阅览室门口踮着脚尖用扁担抬着秤在秤旧书!旁边已经有五六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大麻袋竖在那里,两位管理员满头是汗,不断地从内屋向外搬各种各样布满灰尘的报纸杂志!</p><p class="ql-block"> 我问怎么回事,他们回答,学校叫把过时的东西清理掉,原因是,最近几年的报刊没处放!腾地方!</p><p class="ql-block"> 我瞬间石化,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呆呆地看着他们把那些老画报老报纸扔到地上,等待论斤论两收购。学校有一位美术教师,名叫包立嵩,正蹲在那“书山”旁,挑选着把那五六十年代画报的中心插页撕下来收藏。他先我一步到场,我怎好意思和他抢,搭讪几句,便逃离现场。</p><p class="ql-block">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真的是校长放话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想起来就“心内如汤煮”,痛心疾首,痛悲欲绝!</p><p class="ql-block"> 这可谓是渔中图书馆第二次浩劫。至少十麻袋的老东西啊!说“百年无废纸”的呢,说“图书馆从来没有没用的书”的呢,其实,图书馆旧藏,愈老愈有价值,这应该是常识啊!单说那保有创刊号的几百本《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群众画报》《连环画报》,哪个学校能有这样的积淀!单说那几十年吴老师辛辛苦苦每月装订成册的堆积如山的报纸合订本,哪一样不是几万、十几万的价值啊!就说那各种文件、文本的合订本、以及学校教师名册也价值连城啊。一句“霉古烂沧”就毁于一旦!</p><p class="ql-block"> 那可是渔沟中学的历史啊!我断定,渔沟中学图书馆从此就徒有虚名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世界著名作家司马中原先生。)</span></p> <p class="ql-block"> 以后,我再也不敢去渔沟中学图书馆了,直至调离。因为我实在无法面对那一排排崭新的书籍在书架上趾高气扬。后来听说,渔沟中学300年校庆,旅居宝岛的世界著名作家司马中原先生赠给母校一整套自己的作品,再后来,又听人说,司马中原的这套赠书早已不全了!我是仰天感慨,痛心疾首。据说在这个世界上,惟有加拿大的约克大学(YORK UNIVERSITY)藏有一套司马中原作品大全套,由于是出版于岛内不同时期的不同出版社,时间跨度大,牵涉出版社多,连司马中原先生本人都没有一套完整的自己的作品。司马中原先生知道自己的一腔热血换来的是这么个结果,不知要作何感想呢。(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吴欣,1983年—1990在渔沟中学任教。最大的收获,就是拥有大量的学生朋友,深以为豪。</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