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春事都来几

小Y咪

那天群里有人问，疫情过后，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有说睡三天，有说吃大餐，有说结婚……我没犹豫，打出一行字——要出去浪。好像患了一种病，慢性。间歇性愤怒抓狂伴焦虑，间歇性失眠，间歇性无望症状。治疗是需要远足，去郊外踏青寻绿，要把那些成片成片的花红柳绿全看在眼里，装进脑海，然后慢慢吃，一天一片，管够，至死。上一个春天，我曾看牛羊在坡上打滚，那时桃花始盛，青草池塘；上一个深秋里，也曾见早霜送走蜂雀，那时麦浪抖落了一地金黄。 已经忘了当初是怎样的进入了那个群。一个团队做公益，邀请了多位接受过危机干预培训的心理咨询师，组建了“天使点对点”行动小组，无偿为医务工作者提供心理咨询服务。进群的全是各地医务工作者，大多数是女性。医院的，疾控的，妇幼保健院，村卫生室……医生、护士、助产师、麻醉师……临床一线、二线……群里有一封信——“此时此刻，我们必须无条件支持医务工作者，在高压和创伤之下，他们已经超负荷运作，他们的压力比普通人大得多得多，对他们请耐心再耐心，他们也需要心理援助服务……”他们给每一位进群的医务工作者发个红包，红包叫“天使加油包”，他们说“我们爱你们”。我没好意思领，在群里说“让我先哭会儿。”我说我的同学倒下了，武汉某医院医生。她曾收治了几例发热病人，疑似新冠。前几天她咽痛胸闷发热，想自己去做个CT，可是CT室人山人海，长长的队伍看不到个头。很多人都在哭，她们说“再也受不了”，“科室里没有人换班了”，“什么都没有，口罩也没有”……她们抱了抱我。那天是2020年1月27日，正月初三。这是唯一一个可以哭，可以发泄的娘家群。很多天的奔波，憋了很多天的愤怒焦虑，惶恐无助，在持续不断地膨胀发酵，关不住，有人轻轻一叩，就从身体里汹涌而出。 我们有很多事其实是想不明白，终究也是找不到答案的。往前翻，2020春节前，十二月中旬时，那时同事们下乡，说起武汉不明原因肺炎，总觉得蹊跷。后来ZF公开通报“未发现明显人传人，未发现医务人员感染”。岁末，无数青年男女，在倒数欢呼声中跨年。随后不久，出现第一例死亡病例。ZF继续通报“不排除有限人传人可能，但持续人传人风险较低”。后来，南方的小年夜，社区的万家宴。再后来，通报里一夜激增上百名确诊患者……不知道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老于有一天曾在微信里惊问，说这架势，会燎烧到我这边来吗？我说世卫组织已在提醒各国加紧防控，防止大规模扩散……老于是发小，她二十岁时远嫁，住在武汉边上，后来她住的那座城市成了疫情重灾区。 一一波波专家去了武汉，钟南山院士去了武汉。他不停尖锐追问，最后定性“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肯定存在人传人现象。”各医院，大量患者一夜之间涌现。同济、协和医院迅速发布《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快速诊疗指南》。同学们说“另外一只靴子终于落地。”“钟南山挽救了大武汉”。 疫情蔓延，各大医院缺医用物资——口罩、手套、消毒液、隔离衣、防护服……网上的口罩抢空，偶剩几个N95，高价挂到几百。大学群里海南的孙同学挂出了口罩、隔离面罩自制流程图，他们医院职工自发组织自救，做了很多口罩。各个群，很多同学奋战在临床一线。一件白大褂，一个口罩，发热门诊管一天。走道上全都是人，诊室外，还排着长长的，长长的队伍。他们“弹尽粮绝”，“身累，心更累。”他们甚至把塑料薄膜缠裹在白衣外面，料峭寒夜，希望能抵御几分危险；上隔离病房的医护三班倒，一进去就是一周。当班八小时不能喝水，穿纸尿裤，防护服太有限。点对点群里，美小护们上隔离病房班之前，习惯在群里昂一声——“我明天要进去了。”然后大家开始拥抱，打气——“加油！要保护好自己，等你出来。”不能倒。每天群里有人在喊累，在絮叨，在抱怨。但没人退。 单位里原先部分工作暂停，重新成立了工作组。应急、流调、采样、检验、消杀、后勤……这个鄂西最偏远的边陲小城，医院里也不断发现疑似病例，然后确诊。每个人都是小齿轮，从早到晚，马不停蹄——询问每个患者的健康状况，近期活动轨迹，判定密接者，采样检测，消杀隔离……清晨就出发的采样消杀队伍，深夜仍明亮的流调灯光…… 除了那年的SARS，疾控从没有遇到这么大规模的突发性公共卫生事件，没遇到过传播速度这么快，这么复杂的疫情。工作没有完美无缺，时有焦头烂额。“这患者传播链清不清晰？符不符合逻辑？”“核酸检查结果？”“密接者都调查完了没？”住宾馆搞消杀的同事已很久没回家了，每天背着几十斤箱到处跑，衣服裤子上都是消毒液残渍，花一团白一块，懒得换，他们自嘲“灰头土脸，离家的犬。”每个人压力山大。 二1月23日早上10点，武汉封城。那个凌晨，很多人选择离开，很多人选择坚守。去留艰难，壮士断腕。杨咪在武汉。她说她周边超市里啥货都抢光了，她爸妈上了年纪，哪儿都不去——“就算死，也要死在武汉。”她说她抢到几条五花肉，蔫白菜一颗，外加平常最不喜欢的肉卷鱼丸各几盒。 除夕晚上，老公打电话说他初二就回，学校一大摊子事儿。公公身体不太好，年前学校放假，他独自回了万州老家。他说得准备辆自行车，如果封路封城，就一路骑回来。我捧个手机，不停地刷，看各路消息。新增人数，死亡人数，医院物资告罄，深夜门诊长长的人流……春节联欢晚会里，载歌载舞，一片姹紫嫣红，岁月静好。若干年后，人们会记得那个除夕夜。无数人在那个漫漫长夜里煎熬哭泣，睁着眼，等天亮。 各地开始封路，航班陆续取消。小区开始在大门口围铁皮。市里发文，取消一切公共场所活动，取消各种出行，不串不聚，学生搞好自主学习。老公往家奔，一路上人车很少。妹夫送他到边界卡口，执法交警好心又送了他一程。进城时，遇到一皮卡，皮卡司机喊他上车。老公对他说，我回过万州，你怕不怕？皮卡说，怕个铲铲。武汉造孽了，比起他们，我们都算幸福。他一人回到北门隔离。当初为了方便念高中的孩子，我们在那里租了套房。我给他送衣送菜送消毒液。背篓放在门口，隔道门。他在里面说你放门口吧，别进来。狗儿马上高考了。我说没打算进来。他说你要放平心态，全国人民都在熬。我说我知道，可是我的武汉同学倒下了，她们全科室三十来号人，倒下二十七八个，科室都空了。另外一个同学，她科室最好的一个同事今天也去世了。他说我想抱抱你。 后来我问他，十四天里，都做了什么？他说，吃了半边鸭子一堆蛋，白粥，西红柿面；开视频会，开年级会，班主任会，布置各项工作任务；看书，看窗边那株泡桐，听山林子里鸟叫。很充实。 三二月六日晚十时，朋友圈各个群里一片哀鸣，很多人都在哭，那个早期发出预警，受到训诫，扑在临床一线的李文亮医生抢救无效去世了。人们络绎不绝去中心医院悼念李医生，楼下摆满了鲜花。那一刻，人们选择了不怕。 后来，李文亮医生的同事，中心医院眼科副主任梅仲明，朱和平医生相继倒下……上个春天里，很多的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很多守护我们的人离开了我们。刘智明、江学庆、柳帆、夏思思、林正斌、何建华、王德恩……他们都是普通人，是医生护士，是民警，是技工……他们也是丈夫，是妻子，是父亲……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谎言付出的代价更高。足以让一座城悬于危境，风雨飘摇。人们并不害怕真相，真相的缺席才令人恐慌。 老于在电话里呜咽，她那里，疫情火烧火燎。她说家中余粮告罄，戴个布口罩，裹身塑料膜出门，大街上空荡荡，看见个人，人家老远就绕开，仿佛遇见了鬼。她说俊清病了，俊清是我们同学，在武昌。说俊清在深夜给原先寝室的姐妹们一一电话“怕是撑不住了，你们多保重。”她隔壁病床上的那个小伙子，33岁，住院五天就走了。老于说网上转的那些视频都是真的吧？我不知道。她说她那边最大的一个隔离点，隔离了好多人，有的在里面深感绝望，不停嚎泣撞墙……我哽咽说我们都要活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各省都派出了医疗队逆行湖北，他们都在帮我们。 医院物资匮乏，各大医院请求捐助。单位里，一人一天一个口罩。“点对点”群里的工作人员让我们填写急需的物资清单，他们四处奔波，全国各地联系厂家购买。中途到手的物资还被“截胡”了一次。再联系再买，最后把物资一批一批寄到我们手上。那天小思给我打电话，那个刚当了父亲的小伙子。他说要给我一些口罩。打开一看，都是N95，全是他自己掏钱买的，他说你们太辛苦。我说涌泉之恩，雪中送炭，难以回报。特殊时期的战略物资。一个口罩，一件防护衣裳，有时就可以挽救一条生命，就是他人给了你活的希望。 二月十三号，天津医疗队，广西医疗队带着捐赠物资跨越千里，驰援家乡。他们说“天津有，湖北就有，恩施就有。”一到医院，医疗队就指导抢救重症病人，对患者组织开展心理干预。天津疾控的专家深入乡镇，各隔离点，指导病毒消杀，检验检测，流行病学调查。他们让多位确诊患者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二月中旬，党员干部医务人员下沉社区，拉网式排查。其时各社区已实行封闭式管理，不得随意出门。物资专人配送，上班人员佩戴通行证，卡口进出登记。我们分了片区，社区里也缺物资，除了发给两只体温表，其它都没有。想起小思给过我的，还剩下的几个口罩，卫生间还剩有两只浴帽。下楼转角，我去了小商品市场。零星几家还在守门，我买了几件雨衣。 我和同事从早到晚，一层楼一层楼挨家挨户敲门，量体温，填表格，询问往返情况，是否转过发热门诊……非常时期，陌生人上门，总是让人恐惧。有老人隔着门说，你们别进，你问我答，签字走人。我说可以借下小板凳嘛？不坐，只填表。门开一缝，小板凳塞出一只，旋即关上。走的时候，我把小板凳喷上酒精，完璧归赵。很高兴，带了随手消。有女老板开个酒店，十几楼高。打电话不接，邻居说她家还有外地来的房客。再联系她，顶楼探出一头，黄发圆脸，挥手怒斥，走！我不会开门！不要你们管！ 夜已深，寒风四起，天上没有星。往回走，不晓得脚尖踢疼了哪颗石子。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几条主干路像倒下的大树，失去绿叶，只剩干瘪失水的枝杆。远处天桥孤零零。我在2020春天的夜里呜咽，没人看见。这座小城，给了我可以肆意泪流的一晚。明天还要继续。 四潘多拉盒子彻底打开了。疫情四处蔓延，地球到处都在着火。意大利封城，中东伊朗沦陷，韩国失控……确诊人数，死亡人数，每日不断攀升。 姨妈一家回到了乡下。乡下虽偏远，却有良田桑竹，吊脚老宅；乡间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村人在村口设卡，轮流值守。表弟的朋友圈里青山横郭，白水绕城，黄发垂髫，耄耋翁媪。我说我好羡慕，你们圈了个桃花源。表弟说，莫怕，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桃花源。 境况似乎在好转。雷神山，火神山，方舱医院里收治了很多病人，应收尽收，应治尽治。患者陆续治愈，源源不断地从方舱走出去。点对点群里，下班的小护士说，今天科室又出院一个患者，真高兴。ICU的同学说，一个老太太，八十了，病情奇迹般好转，我们天天对她说“您要活下去。” 一切似乎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我们这个鄂西最偏远的边陲小城，终于没有了新增病例。 疫情是很检验人的。一场疫情，小区里涌现出了很多能干人。楼下超市老板第一时间建群，每日安排各家生活物资配送。楼里住户各显神通——大到家电维修，小区值守；小到学习资料，醪糟汤圆，毛娃七星茶……都能帮你搞定，没有做不到。户主们自觉，需要什么，群里昂一声，东西即送门口，不聊不见。一群大妈，像母鸡护崽，不时群里叮嘱几声——不下楼，勤洗手，多通风哦。关键时刻小区能自理，不等靠要，有组织有序，算是很幸福的事。 孩子天天在家做作业，上网课。他们这一届高考生，因为疫情延迟了高考。老师们每天面对空荡荡的教室，带着耳麦，在黑板上尽力板书。这群娃很特殊。“大多生于非典，考于新冠”。他们从最初的惶惶不安，到后面平心接受。其实生活里处处都是考验，岂止是高考呢？星光不问赶路人，尽力就好。 五三月了，群里说武大的樱花开了，这一季，江水瑟瑟春寒峭，樱花独自绽放。老公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从后面看，像个妹娃。我在群里借了个推子，给他铺上毛巾，一推子戳下去就秃了一块。他急了，说我一戳一片苞谷坎，像在筑三峡大坝，出不得门了。爪起个爪子，抖抖筛筛，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理发嘛。我说，干脆推光吧。快了，疫情就快散了。 3月10日，武汉最后一家方舱医院休舱。3月11日，市里通知解封，各小区陆续拆除铁墙围挡。人们渐次出门，没有想象中的拥挤。大街上慢慢热闹，心中确是雀跃，漫卷诗书喜欲狂。3月19日国内新增病例清零。4月8日，武汉解封。76天的无边黑暗，终迎破晓曙光。 单位门口右转角，那个黄皮面寡干巴瘦，凶叉叉的老头儿，又推出了他的补鞋推车，车上破铜烂铁，门芯匙锁。同事们说，看见他，就知道我们的小城复苏了。傍晚的清江河边多了很多人。散步的老人，垂钓的中年，放风筝的娃。还有跳广场舞的大妈。桃红，柳枝绿，河水清澈，阳光打磨沙石，燕子在廊前翩飞。像偷剪过一段时光，一切又回来了。人间值得。真好。 今天是2021年4月8日。纪念武汉解封一周年。当年冲在SARS疫情前线的大神们曾经说过一句话——“信息的封闭和隐瞒是导致火种传播的重要因素。”SARS疫情已过多年，今天看来，这句话仍然发人深省振聋发聩。如果，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可以专业预警，不受训诫；如果可以调查取证，不受阻碍；如果可以及时公布，不得隐瞒；……那座城，一定会少很多眼泪，很多孩子会依偎在父母怀里，很多家庭会团聚。 2021年4月8日。为了不忘却，为了纪念。不要忘记他们，2020的春天里——早春的吹哨人；无数倒下的普通人；31个省，4万多逆行湖北的白衣战士，2万多社区工作者；元宵夜，身穿旗袍，为武汉募捐的日本女孩；深夜不停赶路捐赠蔬菜的山东大叔；每天免费送盒饭的餐厅老板；为武汉募集善款物资的韩红慈善基金会；为武汉募集善款物资的各行各业爱心人士，海外人士；1000万坚守的武汉人民；…… 只有时刻警醒，不重蹈覆辙，那些眼泪，那些死亡，那些力挽狂澜的悲壮，才有永恒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