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已过,返校上班,6号晚上,久久辗转,一夜有梦,醒来后却不知所梦何事,所见何人。7号上午,修改课件,批阅作文,找学生谈话,追《大宋宫词》,皆心神不宁,至10点,淫雨开始霏霏,渐渐淅淅沥沥,我放下笔,搜索《清明雨上》,调成循环播放模式,开始码字!<div>2020清明节--4月4日。<br>那天早上7点多,因为阿姨要陪镜明弟弟去扫墓,我提前两个小时来到了中医院,父亲尚清醒,胃口也好。我看着他吃了阿姨五点多起床给他熬好的八宝粥,煮好的鸡蛋,又定时给他服了药,把病床摇成80度,把靠垫塞在两床棉被后,让他舒服一点坐着输液、睡觉(其时他已经半个月不能躺下)。<br>我坐在对面,边刷手机边留意药水,突然父亲睁开眼睛,盯着我,大声说:“钟灵芝,你要上班了。”(学校定于7号复课)<br>我笑笑:“上班就上班,怎么了嘛。”<br>“么得了嘛,我要拖累你。”<br>“不得嘞,我上班了,你就好了,就出院了哒”<br>父亲笑了,一个多月来终于笑了,不过,一脸凄然。<br>“爸爸,我们在石牛盖新房子嘞,地基打好了,到时候,接你们去长住咯。”<br>父亲不语,继续苦笑。<br>“爸爸,你不要老是愁眉苦脸咯,要多笑,你一笑,大家都高兴。”<br>父亲缓缓的点点头,弱弱的说:“我要睡觉了。”<br>他坐着睡了,呼吸比往日平静(一直吸氧),我奇怪今日他睡得如此沉,起身去看,发现他衣领处都是气雾,脖子都是汗,摸他身上,都已湿透。我心里一沉,凭我在病友群里学到听到的经验,父亲大限将至!<br>刚好护士来换药,我小声唤醒他,老人家受到了惊吓一样睁开眼,对着护士咧嘴一笑。我打好热水,好不容易说服父亲,平生第一次给他脱去衣服,慢慢的轻轻的给他擦洗身子。他垂着头,脊背凸起,根根骨头清晰可辨,上面只裹着一张皮。他用力的配合我换好衣服,又坐着酣睡。我坐在床边,隔半个小时就摸摸他的手,擦擦他身上的汗。<br>中午时分,药打完了,我喊醒他,他喝了一大碗粥,吃了小半碗菜,问我:“还要吃什么不?”(那时他的营养补给和止疼药全是我定时安排)我回答他不要了,他又坐着酣睡了。<br></div> 下午四点多,阿姨和镜明弟弟一家来到了医院,阿姨的孙子小毛和孙女叮当很粘父亲,他们一到病房门口,就“爷爷爷爷”地飞扑过去,父亲睁开眼睛,惊喜的张开双臂,搂住他们,叮当仰着头,父亲俯下身,苍白的老脸和稚嫩的小脸贴在一起。小毛把手机举到爷爷眼前,刷抖音,爷孙三脑袋凑一块,小的咯咯笑,老的微微笑。<br><br> 欢乐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父亲抬起头,“镜明,你们回去吧,要煮饭了,我想睡觉了”。然后边摆手边目送阿姨他们离开了病房。<br>六点,护工来了,我回家弄晚饭,心想晚饭后得准备上课的事了。<br>八点,接到弟弟(在医院陪侍一个星期后回到了上海)的电话,说值班医生打电话,要家属过去。我来不及思考,骑上我的“雅马哈”飙到医院,先生也从学校赶过来,值班医生说父亲的血氧持续走低,建议出院。我不愿意,眼巴巴的看着医生,眼巴巴的看着监测仪,眼巴巴的希望血氧升到90度。两个小时的纠结后,看着父亲的脸越来越黑,呼吸越来越弱,和弟弟通话后,无奈联系老家的伯富叔叔,告知我们的决定,并且请他开门(老家已经16年没住人了,老家的钥匙在叔叔那)。叔叔70多,早已睡觉,联系不上,赶紧联系石红弟弟,石红弟弟连说“好好好,我去找人。’接着联系镇上的氧站老板,请求他救急。联系好救护车和出发时间,联系阿姨和镜明,姑妈和特舅舅(两位老人受我之托,已经把家里的一切安排妥当)。然后,我走到父亲面前,平静的说:“爸爸,你闹了无数次要回南塘,今天晚上,我们回南塘行不?”爸爸睁大眼睛看着我,看着医生,我说“您放心,我给您联系好氧气了,保证您到家就可以吸上;我的包里有足够的止疼药,还有好不容易才弄到的高级止痛膏。。。。”(父亲若干次提到若回南塘,一定要请我给他准备好氧气和止疼药)。父亲问:“明天早上不行吗?”医生沉默。父亲痛快的说:“好好好,要回就现在回,走走走。”救护车刚要出发,一脸惊讶的阿姨和镜明赶到了,父亲用力的扬起手,大声对镜明说“镜明,再见、再见!”<br>到南塘已经11点多,惊异的是,坪里站了黑压压一群人,七老八十的财主伯伯伯夫叔叔连吾大娘红青婶几。。。。一起迎父亲回家,原来是石红弟弟挨家挨户喊醒了他们。姑妈和我的老闺蜜钟琼也早就赶到。父亲看到他们,眼里泛光,紧紧的握住财主伯伯的手,不停的重复“亲人哪。。。亲哥哥哪。。。。。”一点多,他们方散去,叹着气回家休息。<br>姑妈和特舅妈坐在父亲床边陪夜,我们找的找床,找的找沙发,似睡非睡,听着父亲喉咙里发出的粗重而长长的“咕噜咕噜”声,熬到了天亮。 4月5日<br>六点多财主伯伯就下来看父亲,父亲有所好转,我早餐后和先生赶县城采购柴米油盐酱醋茶,弟弟又赶高铁回南塘,阿姨赶到南塘。父亲不停要姑妈打我电话,问要吃什么药,要我快点回家。<br>下午出太阳了,梅子一家从长沙赶了过来,我和舅舅弟弟阿姨扶的扶父亲,搬的搬凳子,挪的挪氧气瓶,端的端水果,把父亲从床上转移到了走廊上,远亲近邻络绎不绝来探望。父亲脸色竟如常,呼吸平稳,端坐如钟,环视四周的山山水水,剥着桂圆,捏着桑葚,招呼着乡邻尝尝。<br>晚上,家里更是热闹,村支书舅舅财主伯伯主持召开家庭会议,说父亲看上去还好,没大痛(其实他们不知道,父亲受疫情耽搁,普通的肺炎引发肺衰竭了,癌痛被我控制得较好),还能拖个一两个月,不能把他留在家里,最好是去医院养着,也利于我和弟弟上班。反复商量后,尊重他们的感情,征求父亲的意见后,我又求助帮过我N次的中医院的家长姐妹,李大护士长一如既往的说:“没问题,我去找医生,来吧。”众人放心的散去。晚上,弟弟陪夜,爸爸一个多月来,第一次睡得比较安稳!<br><br>4月6日<br>早上起来,爸爸似乎不如昨天。姑妈和阿姨建议喊医生给他输输液,养养精神,弟弟问他喊不喊,他苦笑着问弟弟:“还打吗?”过一会又说:“要得,你们喊打就打吧。”<br>上午,再问爸爸去医院的事,良久,他说:“去吧。”<br>午饭后,请特舅舅陪护,请好护工,财主伯伯和一众乡邻,目送着救护车载着爸爸离开了南塘。弟弟随即赶高铁回上海,他的新单位7号开工,必须报到!<br>到医院安顿好爸爸后,我回家准备晚饭,计划送到医院后就去学校,学校7号正式上课,我担任毕业班两门主课的教学。<br>8点多送饭到医院,值班医生招我去办公室,她严肃的说:“钟老师,送你爸爸回家吧!”<br>“为什么?”<br>“我们医生,看指标说话。”<br>“可是昨天他像好人一样啊!亲戚朋友都说一时半会不会走啊。”<br>“他本来就到了终末期,看到你们又送他进医院,看到你弟弟回上海了,你要去上班了,他心里防线崩塌了。从进医院到现在,他很痛苦,又拒绝配合,一心求走!不要在意别人会误解你们,作为子女,你已经没话可说了。”<br>先生闻言,喊来了特舅舅,特舅舅闻言,扒了几口饭,下定决心:“要得,回南塘。”<br>我再次安排好一切,救护车又送爸爸回了南塘,乡邻都不知晓。那天晚上,爸爸大部分时间坐在马桶上,我和先生守夜,我一会摸摸爸爸的手,一会摸摸爸爸的脚,一种令人绝望的冰凉一寸一寸的从肩膀挪到手臂挪到手腕,从大腿挪到小腿挪到脚踝。我咬紧牙关,蜷缩在先生身边,接受着生命一分一分一秒一秒的别离!。<br><br><br> 4月7日<br>一大早财主伯伯他们就下来了,停放在地坪里的小车告诉了他们爸爸又回家了。<br>这一天爸爸已经无力睁眼,不愿说话。<br>晚上,我请来了老同学卫平给爸爸诊脉,爸爸脉象还好。阿姨按照卫平的方子熬了中药,我喂他喝下,我又调好一面之交的陈姐从广州大医院寄来的专用蛋白粉,父亲都不拒绝,大口喝,但吞咽时很用力,脸色很痛苦。8点多,我请表哥先陪夜,我去睡觉,12点后再来替班,孰料我刚躺下,父亲就用力喊“钟灵芝”,我起身,告诉他我就在外面客厅,要他放心。 凌晨两点,我要表哥回去,喊醒儿子,一起守护父亲。父亲一会蹲马桶,一会坐藤椅,一会床上坐,一会脱衣服,一会摸被子。3点左右,用力指着墙角,大声说:“止疼药,止疼药。”我喂他服下两片止疼药,儿子扶着他上床了。后半夜,儿子一直盯着爷爷,隔一会就问:“爷爷,你怎么了?爷爷,你怎么了?”<br><br>4月8号<br> 爸爸再也没有起床,身子由坐到半躺到平躺,呼吸越来越粗重。我恐惧的请姑妈早点来,姑妈7点多赶到,马上说:“赶紧打电话给锋三(弟弟),立即回家。”我和姑妈一左一右抚着爸爸的手,姑妈大哭:“和清啊,老弟几啊,9点以后才能走啊。。。。”爸爸的无名指动了一下。我大哭:“爸爸呀,锋三邓小聪好好都往高铁站赶啊,你要等他们回来啊。。。”爸爸的无名指在我手心又动了一下。11点20 ,弟弟一家坐上高铁约半个小时,爸爸呼出最后一口气,溘然长逝!<br>这一天,武汉解封,黄鹤楼钟声悠远肃穆,举国同庆,又天地同悲!<br> 4月9号<br>上午11点20,娄底殡仪馆,我抬头望晴空,一缕青烟一缕魂,顿觉生死两茫茫!<br><br> 4月12<br> 父亲出殡,送葬的队伍绵延一里长,极尽热闹。上至耄耋老人财主伯伯,富至省人大代表彪哥,远至一辈子第一次回老家的二嫂四姐夫,我的父老,我的乡亲,我的亲戚朋友,都来送这位南塘出了名的老实人、老好人——和清老师最后一程!<br><br><br><br> 从家到南塘中学到台基塘到南塘小学到父亲生前已经立好碑的父母合塚墓地,连吾大娘和剑媛老师左搀右扶,全程抚慰我。五里的路,我慢慢的走,低低的哭,长长的想。父亲两岁丧母,大他两岁的姑妈成了他的姐娘,缺吃少穿泥里土里混大;青年时做了民办老师,仗着一身力气成为威风凛凛的体育老师,到快退休时才转正扬眉吐气;成家后迫于生计,上午在操坪里喊着“立正—稍息”,下午就钻到煤窑里放炮挖煤担炭,晚上还要牵着大黄狗到山里转悠或到泉水水库去运土挣工分,常常饭都没吃,脸上黑一道黄一道的出现在学生面前;40多岁的时候,瞒着母亲送我去长沙读自费大学,被头发长的母亲骂了三个月;快60了还跑到贵州去挖煤,血本无归发财梦破碎扒火车逃票灰头土脸的回家;被我强行接到县城给我带儿子,照顾尚能自理的母亲和2岁的孙子(都住在我家),在母亲病情恶化瘫痪在床的最后一年悉心照顾,屡次奔溃嚎啕; 和阿姨认识后,过了三年享福的好日子,就恶疾缠身;和病魔缠斗两年半,偶感风寒,遇上“新冠”,不敢出门,不能就医,好不容易在长沙住上院,三天后被迫出院(肿瘤医院不治肺炎);在家长姐妹的帮助下,住进了中医院,结果被病友恐吓一夜,一大早就拨打县长热线,县防疫办来人调查证明不是“新冠”仍遭语言暴力和隐形歧视;用一年半的时间写好万言遗书,对身后事周密安排,三叮四嘱我们姐弟要家庭和睦,身康体健,孝敬长辈,感恩亲朋。。。。。 到达墓地,鼓乐停,众人散,母亲坟旁黄土新,我大放悲声:“娘啊,爸爸来了!<div>自此,娘家无父母,故人挂厅堂,故乡成他乡!</div> 2021---4月10”<br>雨“滴答滴答”,楼下传来小朋友们奶声奶气的读书声: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br>恍惚间回到了1985年,第一个教师节,在南塘公社教师庆祝大会上,我站在主席台上,作为学生代表朗读《献给老师的歌》,体育老师钟和清——我的父亲,在台下侧着身子,低声告诉周围的人——那是我家妹机!<br>呵,年少不懂杜牧之,读懂已是断肠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