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妈妈!

小乔

<p class="ql-block">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p><p class="ql-block">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p> <p>父亲的去世给了我一种错觉:死亡是件简单的事,某个瞬间,因着某个缘由没了呼吸,生命就结束了。但母亲的离世却告诉我,即便死亡,大多也是充满了痛苦和挣扎,这个过程的惨烈,是不能碰触无法回忆的。</p> <p class="ql-block">到今天为止,母亲已经离开一年五个月零十天了。清明节那天夜里开始变天,雨从半夜开始静悄悄地下落,绵绵不绝,一直延续到第二天傍晚。立在窗前,我安慰自己:这次变天,母亲不会疼了,可以四肢舒展的睡上一觉;也不必早起,给孩子们张罗早饭,安顿家里一天的生计。</p><p class="ql-block">母亲是个小个子南方女人,年轻时白皙纤细,单看外表,很有点弱不禁风的味道。实际上母亲格外地吃苦耐劳,也有力气,甚至不比家乡五大三粗的汉子们差。早些年每到放大秋时节,割谷子收玉米刨土豆…,庄户人抢着往回收这一年的心血,往往是全家老少齐下地,母亲总是地里的壮劳力。有时我特别纳闷,这么小的体格,哪来的那么多力气?一大袋子土豆,母亲双手揪住袋子两头,一用力就甩在了肩膀上,还不耽误嘴里哼歌,让人目瞪口呆之际,真正见识了什么叫举重若轻。即便是这样的重苦力,中午回到家,别人可以稍稍休息一下,母亲却不能。进门放下劳动工具,就开始做饭,饭后洗锅刷碗喂猪,一切收拾停当,就到了后晌下地干活的时间。从我记事起一直到我十五岁离家求学,母亲大体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但是活得兴致勃勃,充满了活力和对来年以及未来的期待。</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母亲为人憨实,用大姐的话来描述,有点儿傻,不够精明。母亲身上最富有的就是同情心,看到任何一个人,她都能从他们的身上找到值得同情和怜悯的点,哪怕是挣钱比她多得多的干部,她也会十分理解地说:多不容易呀!他们的工作可比我操心多了!</p><p class="ql-block">我童年时,周边几个村子有几个乞丐,大多是没家的孤独的老人,甚至稍有残疾,生活没有着落,经常四处走门窜户乞讨,要些米面以及熟食度日。这些乞丐特别爱去我们家,每次去了,母亲都接待得很认真。若赶上饭点儿,她会给他们拿干净的碗筷,盛满热气腾腾的饭菜,等他们吃完,再拿出热水壶,用沾在碗壁和碗底的饭汤冲出满满一碗有滋有味儿的汤水,乞丐们热乎乎地喝到胃里,那时的表情无疑是幸福和满足的,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我小时候就经常陪妈妈干这个活,以至于后来乞丐一来,我就会奔跑着张罗碗筷,等到他们快吃完,还会督促妈妈去拿暖壶(因为小,妈妈不许我碰暖水壶),我总是想在这个环节中看到几个乞丐脸上那一瞬间的春暖花开,看到会快乐一天。母亲恐怕也是这样。那时候,吃食本是极珍贵的东西,我家七大八小五个孩子,常常还处于饥饿边缘,母亲却从不拒绝乞丐。</p><p class="ql-block">和邻里来往,母亲也本着宁愿吃亏的原则,小碗借大碗还,加上她和善温柔的性情,母亲就在乡邻中很有人气。我们家一旦干点活,左邻右舍纷纷出马,热热闹闹中活儿就干好了。</p> <p class="ql-block">那个年代,养育多个孩子的家庭很多。但是养育五个,期中四个还是女孩,并且一直供养读书的家庭并不多。乡邻常向父母建议:女娃,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还不是白花钱?也不知便宜哪家,莫如回家干活。父母听了往往一笑了之,对我们的学习却从不放松要求。我年龄小或者那时我并未出生?反正不记得了,据三姐自己说,有一年她和隔壁闺蜜商量好了,不愿再读书了,要和其他同龄人一样,回家种地挣工分,养活自己和家人。打定主意后,三姐把书包书本笔墨等学习用具,纷纷送人,然后兴冲冲地和父母汇报,指望父母的夸奖。不料父母大怒。挨了打的三姐又哭哭啼啼地把送出去的文具一一讨要回来,继续枯燥痛苦的学习生涯,直至考入卫校,毕业后做了一名护士。今天,说起这段往事,三姐依然庆幸加后怕,万一父母同意,她的今天会是什么样?所以玩笑时,她总是笑眯眯地感谢母亲那次笤帚疙瘩抽在她屁股上的不留情面。</p><p class="ql-block">因为五个孩子陆陆续续念书,母亲便像一只停不下来的陀螺,没日没夜的劳作,日子却依然很艰辛。等到我读高中时,哥哥姐姐们已经陆续工作嫁娶,家里的日子一时却也缓不过来,而况还得筹集我读书的费用,境况几乎能用一贫如洗来形容。父母甚至不舍得买盐吃,做饭时母亲会在腌菜的大缸中舀几勺腌菜的汤汁当盐用。我自是心下愧疚,在学校时,极尽节约之能事,一顿饭只吃一个馒头,或者吃最便宜的菜,或者白水煮挂面加一点盐…这样下来,一学期五十块钱几乎还能剩余一小半。放假时拿回去这牙缝里省出来的钱交给爸妈,我是很骄傲的,却不能体会母亲摸着我的头顶默默无语的心酸。作为父母,自己多辛苦都没关系,总是希望孩子别受苦,他们看着矮瘦的小女儿,内心苦痛,觉得没给我创造最好的生活。可他们不知道,做他们的孩子,就是我最大的幸运。</p><p class="ql-block">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这样写:“生命的开端最是玄妙,完全的无中生有。好没影儿的忽然你就进入了一种情况,一种情况引出另一种情况…”我是如此感激这场玄妙!它演化出了后来蹲在草丛中玩耍的小孩,远处是灰蒙蒙的远山,身后有一扇破旧的大门,门里有一颗枝叶郁郁的老杏树,再往后是低矮的土坯房,门口站着张望她的母亲…</p><p class="ql-block">到了后来,生活就一天一天好起来了,饥饿什么的都成了遥远而不确定的记忆,似乎有过,也只成了回忆中的一段感慨。</p><p class="ql-block">母亲的身体一直很好,80岁时还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在城市随着她的女儿们居住了十多年。如果没有那次摔跤,我想她会像父亲一样瓜熟蒂落,无疾而终。可是生活没有如果!那次摔跤之后,母亲由卧床到后来渐渐可以坐起可以走动,在大家都以为会越来越好的时候,母亲的腰和腿却逐步疼起来,直到最后完全卧床。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母亲已经消瘦成了一小团,肌肉基本消失了,皮肤松松地悬挂在骨头上,疼痛像呼吸一样,成了时刻不停的生命反应。由于卧床,肠胃蠕动缓慢,大便这种最基本的生理活动也不能自行完成,经常需要用手掏出来。母亲的自尊心特别强,那时已多次和我们说到,死亡既然是个必然降临的节日,她希望这个节日快点来临。我看着母亲蜷缩的腰腿,没有一刻不在忍受的疼痛,心如刀绞!明知道母亲说得有道理,可我们舍不得!</p><p class="ql-block">二零一九年阴历十月初二深夜一点,母亲终于等来了她的节日,她没有疼痛的永远睡着了,像少女时期那样舒展腰身,心无挂碍。</p><p class="ql-block">距离母亲去世,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清明节。今年的清明节天气清明,家乡的北山沐浴在暖阳之下,父母就在我们曾经播种过的土地上长眠。我想,一切就像一篇文章中写的那样:这个节日就是让我们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重逢,一个记得,一个就永远活着。离开时,我对妈妈说:“再见,妈妈!”</p><p class="ql-block">(此文为小乔原创,但照片来自于网络图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