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附近的成贤街,它是我的诗和远方

桃夭公子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nbsp;&nbsp; 我曾经在——不远的将来大致还会回到——北京东路39号工作。单位距离成贤街仅一个路口。忙碌之余,我特别愿意到成贤街走走,夸张一点说,它是我心中的“诗和远方”。我早就想把这种奇怪的感觉写下来,但终究迟迟没有下笔。如今,我的工作地址变成了成贤街118号,再说它是我的诗和远方,就显得特别矫情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有话想写就犹如有刺鲠在喉间,那种欲罢不能的痛苦,相信很多人会有此同感。</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东南大学上学,成贤街连接着校东的宿舍区和校西的教学区。教学区门口站着个邮筒,临近圣诞和元旦的时候,邮筒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各种贺卡,贺卡上总是有很朦胧的图片和文字,汪国真的,席慕容的,它们承载了很多同样朦胧的情感。当时班上有一个女生每到这时会收到数不清的卡片,当然她同样也会寄出数不清的卡片。我当时是多么羡慕她啊。她那么受欢迎,几乎应接不暇,她的大学生涯热气腾腾,像一台装饰华丽的永动机。而我,几乎就是这一切的反义词,一个冷冷清清的反义词。</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1992年的冬天出奇地寒冷,地上结着厚厚的冰。同学们放学回宿舍,走在这条街上,一个个滑倒,又爬起来,再滑倒,鼻子里呼出热气,在清冷的空气中马上变成水雾,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那是快乐又敏感的年代。在那年冬天的跨年之夜,我和一群同学去九华山看日出。那一晚的经历如此神秘,现在想起来都有点让人怀疑它的真实。20年以后,在一个偶然的场合,我再次见到了其中的一位,说实话,要不是经人介绍,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他围着中国红的羊绒围巾。大致那些中年海龟,或者成功商人,会选择中国红,表示爱国,或者表示生意红火,他两者都是。他给我敬酒,然后我们互加了微信。他总是给我发他们公司的产品。我没有太多的回应。有些东西去了就不能再来,况且,已经有点变味。</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 从东南大学毕业,我离开了成贤街,到了一个高校任教。学校位于南京东郊非常偏僻的地方,从东南大学乘坐17路车,摇摇晃晃地穿过市区,在过了光华门以后就是一段长长的土路。土路非常狭窄,路两边是各种矮小的违章建筑,经营着针头线脑油盐烟酒的生意。天气晴朗的时候,路上烟尘弥漫,让人睁不开眼。碰到下雨天,路上又满是坑洼泥泞。在这种交通状态下,我很少出门。但我又没有新的朋友。我急于想在新的单位找到自己的位置,最起码,要参加到某一个课题组去,就像我在原来学校里一样。但是,我好像摸不着头绪和方向。表面上,一切似乎都敞开着,但实际上,我根本摸不着那扇通往“事业”的门。没有人来关心我内心的需要,试着来理解这个冒然闯进来的女孩子,她心里那点小小的进取心。</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进入单位的第一个妇女节,我被系里派去参加校长召集的妇女座谈会。座谈会上,每一个参加座谈的女士都发了言。年纪大一点的女教员要求学校在评职称时多加照顾;刚有了孩子的女教员要求院务部解决孩子入托的问题;女学员要求队里解决男女分食堂就餐,因为在大体量的训练以后,她们吃饭时总抢不过男生。她们每个人的要求都那么明确、具体、实际,她们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轮到我发言了,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们的困难落在实处,而我的需求只在于内心。我怯懦着说,希望学校能给年轻的教员更多成长的机会,至于什么样的机会,我说不清楚。校长笑眯眯地看着我,未置可否,其他的妇女代表则各种表情地看着我。这一切,让我分明地感到,在这个新的群体,我是个陌生而奇怪的存在。</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 我在周末的时候,经常会一个人骑自行车回到母校,或者到母校图书馆看点闲书,或者找留校的同学聊天,或者,仅仅是一个人在校园里或者是成贤街上走走。看梧桐树绿了又黄了,黄了又绿了,一年又一年。</p><p class="ql-block"> 我在高校任教的时光当然没有虚度。我一直是个充满紧张感的人。为了试图证明点什么,我努力地工作,努力地学习。在没有项目和课题的时候,我拿出微薄的工资交纳版面费,发表了不少论文,数字不算少。虽然现在看来,它们几乎百无一用,但是天知道,我为它们倾注了多少心血啊。</p><p class="ql-block"> 我终于还是选择离开高校来到现在的工作单位,一晃也十余年了。可以说是忙忙碌碌而成事不多。好在成贤街就在附近。成贤街和我,我们不离不弃,我看它多妩媚,料它看我应如是。</p><p class="ql-block"> 前几天,我下班后又一次在成贤街上溜达,看到一位老人站在桥头,他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带他回家。他好老啊,眼睛耷拉着,皮肤皱成一团。但是,我又觉得他有点眼熟!我想起读研究生时候做实验的那座小楼。小楼一楼的房间里,总有一位退了休的老师在里面摆弄他的那些小机器零件。没错,眼前这位耄耋老人就是当年的那位退休老师。我清楚地记得毕业的时候,他非常鼓励我去中国科学院光学研究所工作。我慢慢地走过老人,随后又犹豫地走了回来。我走到他面前问:大爷,您是东南大学的老师吗?可是,我问了好几遍,他都听不见我在说什么。他已经太老了,耳朵全聋了。他安静的世界该有多孤独啊。</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 孤独这个词,年轻人可以说,老年人可以说,但惟独中年人是不适合说的。年轻人热情奔放之余偶尔孤独一下,显得很成熟、特立独行的样子,很高级。老年人,面对越来越多逝去的时光和越来越少残存的岁月,他们的孤独理直气壮。中年人,尤其是50岁以上的中年人,要是说孤独,就显得很滑稽了——别人都那么忙,忙着赚钱忙着当官忙着拿项目评职称,一刻不停歇。您一个平凡的中年人,有什么资格孤独?那不仅滑稽,简直怪异。中年人的孤独,只能埋在心里,不能说在嘴上,更不能表现出来。那种咬噬人心的痛苦,那种午夜梦回不知今夕何夕的怅惘,只能自己去慢慢消解。</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 失意,这个词也不适合现实社会的中年人。中国历史上有着太多才华横溢却失意的人。比如屈原,他行吟泽畔,投湖而死。他自称高阳之苗裔,苏世独立、横而不流。比如苏轼,他生性达观,被贬黜流放,他照样醒而复醉。半夜回家家童都不给他开门,他干脆来个“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再如刘禹锡,他回京看到满京城的新上任官员,个个锦衣华服、招摇过市,他感慨,脱口而出“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然后,他因此诗再一次被贬。这些都是古人,距离我们都太遥远,我们尽可以津津乐道于他们的故事。但现实社会不行。在现实社会里,中年人的失意,如同孤独,是不能轻易表现出来的。一旦表现出来,只能加倍地显得可笑——很多年轻人轻而易举的东西,您拼尽全力却不能够,那不仅是讽刺,简直是自不量力。失意让中年人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需要——不再被需要——全速前进。</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这些都像是题外话。</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nbsp;&nbsp; 我少小离家,来到南京已有三十多年。在这三十多年中,我学习生活工作,总是离不开成贤街。在生活这张变幻莫测的试卷面前,我经常紧张地气喘吁吁,答题时会自己拘束自己。我走不了更远,况且已经到了半速前进的时候。附近的成贤街基本上是我的诗和远方。好在它容忍我的束手束脚,容忍我不合时宜的孤独和失意。“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身在成贤街,相看两不厌。如此也甚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