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八)</p> <p class="ql-block">原马圈沟小学遗址</p> <p class="ql-block"> 山里的雨,说来就来。</p><p class="ql-block"> 还没有出工时,我们的屋子就是公共场所,两个人正在下象棋,几个人在旁观战。大晴天,只有一片翻滚的黄云。突然,一声炸雷,屋子都颤动了,瞬间,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越下越密。持续了几分钟,戛然而止。又过了一会儿,圪塄上有人哭,“谁来来”?有人问,“我三妈”,回答的是副队长刘金河七、八岁的小儿子喜栓,“咋啦?”“我三爹叫雷抓了”。</p><p class="ql-block"> 屋里的人明白了,刚才响的那个炸雷。队长老虎子沉着脸进来,冲着我们说:把门卸下,去库房拿上两条大绳。六、七个人带上门扇大绳棉被奔出事的山头去了</p><p class="ql-block"> 刘长河也是打了大半辈子光棍,头年,刚刚娶了个口里过来的女人,好歹放羊回来能吃上热饭,也像个人家。兄弟四人,老大早亡,老二自小卖到了达茂旗改姓康,刘长河是老三,老四刘金点,光棍。刘金河与刘长河弟兄是亲叔伯兄弟。刘长河兄弟俩身材魁伟,虎背狼腰,刘长河喜欢打猎,枪法也好,身手利落。</p><p class="ql-block"> 出事那天,他和赵德才到山上放羊,两个人的羊群离得不远,老哥俩就在山头上坐下来抽烟,倒拉些家常。一会儿的功夫,南面上来云了,德才说:我下去瞭瞭。下到半山腰,解开裤带尿一道,忽然,一个大火球从脚旁“嗖”的一下窜了上去,随即,一声炸雷,羊群让雷炸散了,德才的尿也吓回去了,提着裤子冲山头喊长河,边喊边往上走,走了几步,看见了长河的草帽。德才知道不妙,扭转头大蛙蹦子跑回了村。</p><p class="ql-block"> 翻过了几个山头看到了对面小山头一具赤条条的尸体,长河侄辈的几个人跪下哭了起来。老虎子说:“先抬人哇”。到了跟前一看,左脚一只胶靴还基本完整,右脚甚也没了,腰间有一条松紧带,周围的草中都是细碎的布条。人的胸部和小腹好像用碳笔胡乱画的圈,(后来有人说那是天书)头上一圈好像剃刀刮的,一张变形的脸和一只睁得大大的的眼睛。大家把被子铺在门板上,将人放上去,裹严了,缠紧,倒换抬着回了村。出过殡,长河的女人又回口里了。</p> <p class="ql-block"> (九)</p> <p class="ql-block"> 1974年的秋天,大队通知我到马圈沟小队当代课老师。马圈沟小队是公社海拔最高的小村子,在马场梁上,人们一提到“梁上”,指的就是马场梁,包括前后马圈沟、南圪妥、西麻滩、羊塔。这几个自然村落的人满共也不到一百人,羊塔只有仨从宁夏过来的五十上下岁的光棍,它们的营生就是放羊,只是在这个地方求个温饱。后马圈沟是小队所在地。</p><p class="ql-block"> 和山下的村子相比,山上的村子更加封闭,生活环境更加严酷。人们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如:咸盐、煤油、火柴等都需要到山下的乌兰吾素供销社去买,牛存贵大约每半个月下山一次,马背上驮得满满的,他的家就是分销点,村民们到他家买这些东西。</p><p class="ql-block"> 马圈沟的队长是白栓,四十多岁,个子不高,五官周正,大眼睛,很帅,脾气温和,女人去世三、四年了,难产死的。白栓有三个娃,大儿子白俊峰,面像和他大一模一样,很和我谈得来,还有两个女儿。</p><p class="ql-block"> 副队长杨先德,将近五十岁,很朴实,不善言辞,两个娃,一儿一女,同样是女人早没了,难产。在那个偏僻的地方,女人生娃一但难产,活下来的机会太渺茫了。</p><p class="ql-block"> 马圈沟以牧业为主,其他作物自给自足,不交公粮。南各妥在后马圈沟的西南方,相距四、五里,住着八、九户郭姓人家。</p><p class="ql-block"> 学校在村子的最西边,院子里三间房。最大的一间是教室,一间小屋子是我备课的,另一间大一点的屋子住着一个光棍老汉,七十上下,叫白海,看着还挺壮的,厚眼皮,大鼻子,嘴唇格外厚,面像不善。人们都叫他老白海,村里人谁都不惹他。出于礼貌,我称呼他白海叔。刚一去,队长让我和他住在一起,他睡炕头,我睡炕尾,各做各的饭。大概是一个人住惯了,突然另外一个人也住在他身边,感觉不快,影响到了他的生活。总想给我来个下马威。我经常主动跟他说话,他阴沉着脸,不搭不理。我改变了策略,视他如无物。</p><p class="ql-block"> 孩子们放学后,我在屋里哼着小曲,做饭时也不再跟他客气,抽烟也不再让他。这一来,他开始主动跟我打招呼了,话也多了。我俩的关系就算正常了,不过他有时也在试探我,出门前,故意将已打开的烟放在窗台上,一次让我看到了他在数,甚至暗示我抽了他的烟。我把天津的恒大烟拿出两包扔给他,就此,他对我消除了戒心。他跟我讲,年轻时自己也是个强梁,用石头砸死过人。我相信他说的话,他对我说这话还有另一层意思,我很清楚,“威慑”。</p><p class="ql-block"> 我教的是复式班,一到五年级。不到二十个孩子。孩子们都很聪明,懂事。队里和村里的人待我非常好,大人们称呼我为“先生”。中秋节早上,孩子们都带着三、两个自家做的月饼送给我,令我很感动。初冬,下了一场大雪,下午放学时,雪还在下,马圈沟有亲戚的,就在亲戚家住下了,南圪妥有三个孩子需要我送回去,否则我也不放心。我背着一个小的,牵着一个大一点的,最大的走在我前面。三里路,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近一个小时。把孩子们都送到家时,我的棉衣都湿了。从孩子的父母眼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感谢,很希望我留下来吃过饭再回马圈沟,但这种表达很婉转,我知道,这家是“富农”,他们既感激我,又怕给我带来麻烦,男人双手不自在的揉搓,肢体语言已经说明了一切。我很理解,在那一切都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地富反坏右”及其子女们所受的凌辱和遭受的不公平太司空见惯了。 回走的时候,雪下得小了,起风了,旷野里,只有我一人,忽然觉得心里很宁静。</p> <p class="ql-block"> (十)</p> <p class="ql-block"> 春节前,有两个乌兰察布盟爱国卫生委员会的人来到了马圈沟。他们是来考察老区的教育和医疗卫生方面的情况。大队长郭顺气和我在我住的地方接待他们。二人先做了自我介绍,我听是北京口音,看样子比我大几岁,便用普通话和他们交谈了起来,他们一听我说话,便问:“你是知青吧?”,我说我是天津的,他们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无法想像我在如此偏僻的地方生活。</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交谈,把大队长郭顺气晾在了一旁。他们二人也是知青,高三的学生,比我大五、六岁,已选调到乌盟爱委会工作。老郭同志一直打哈欠,火炉上煮的有砖茶,郭从腰间皮带上摘下一根五、六寸长,铅笔芯粗细的铁丝,插到炉子里,又拿出一根和铁丝长短的用鸡腿骨做的烟嘴,那烟嘴已呈琥珀色,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万紫千红护肤霜的小铁盒,打开盒,从里面拿出一片药,(是去痛片,当地人称为“酸片片”)把盒盖好,将药片放到盒盖上,两个手指捏着铁丝的一头,将插入炉里那头往药片上一烫,一股烟气冒起来,郭含住烟嘴,对着那烟吸进口里,这几个动作很连贯,那烟没有一丝逃逸。郭吸入口,不出气,呷了一口茶才呼出一口气,看那样子是很舒服了。</p><p class="ql-block"> 二位来客见状,有些吃惊,郭并不介意。快中午时分,二人告辞,我送了他们一段路。分手时,他们给我留下了他们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希望我有困难时找他们。但我始终没有勇气找他们,毕竟是萍水相逢。</p> <p class="ql-block"> (十一)</p> <p class="ql-block"> 收获的季节到了。麦子、莜麦、谷子、黍子、山药蛋蛋、菜籽、胡麻先后收割,我非常喜欢胡麻的花,蔷薇色,有种神秘感。起胡萝卜和党参时,已是晚秋。阔叶林的颜色一片斑斓,盛极而衰。秋风萧瑟,秋雨绵绵。山中望月,别有一番景致。呆呆地望着,望着,想家了......</p><p class="ql-block"> 场面上的庄稼还未完全入仓,第一场雪就飘下来了。雪的世界让人沉静,山里也安静了,沟沟壕壕都被雪覆盖了,二目所及,一切都那么柔美。人世间的不平,在那一瞬间似乎也被掩盖了。</p><p class="ql-block">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单薄的身体强壮了,皮肤粗糙了,满手的老茧。除了乡音不同,其它方面完全是地道的农民了。</p><p class="ql-block"> 早上,看到太阳从东面的山后冒了出来;傍晚,它又慢慢地从西面的山后消失了。</p><p class="ql-block"> 春节前回家探亲了。出了正月返回内蒙,又回到那个小山村。脚步与心情同样是越来越沉。这条路要走到什么时候呢?我出生的那个城市和这个小山村究竟哪一个是我的家?一年,两年......第八个年头了。我的未来,我们这些散落在公社各个地方“知青”的未来,连梦都没有了。</p><p class="ql-block"> 老房东刘存师故去了,刘三去了固阳,院门上了锁,屋顶长出了草,空落落的。老人已经“走”了好几个了,还有不该“走”的也走了。德才叔的媳妇,是从口里带个女儿嫁过来的,给德才叔生了两个娃,也是因难产把命丢了。山里的女人命苦,生娃就是过鬼门关。全大队十几个自然村,只有一个“赤脚医生”,聊胜于无。</p><p class="ql-block">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后生娶了媳妇,闺女嫁了出去,老光棍老去了,又有人贴上了“光棍”这令人心酸的标签。百十号人家的小村庄,就这样延续着,没有什么祈望,一日两餐或三餐能吃饱就是最大的满足,男人们能娶个女人,生个儿子,传递香火,一生就算圆满了。那是六、七十年代中国农民的真实写照。</p><p class="ql-block"> 1977年,当有了“病退”这个能够回城的机会来临时,死灰一样的心又有了希望,那希望堪比求生,盼望自己有病。当得知自己的确有了国家规定的若干种疾病的其中一至二种时,那种兴奋不亚于宣布一个无期徒刑的犯人当庭释放。幽默,黑色的幽默;滑稽,痛楚的滑稽。几番周折,返津的手续下来了。</p><p class="ql-block"> 告别了,那让我痛苦和快乐,伤心与温馨的小山村。</p><p class="ql-block"> 男女老少站在圪塄上,“不要忘了我们”。婶婶大娘们临别时的这句话,在那一瞬间,重重地砸在心里。我突然感觉自己似乎是个逃兵,逃离了生活八年多,留下了我青春印记的小山村。</p><p class="ql-block"> 几十个煮熟的鸡蛋是乡亲们带给我路上吃的,更多的我实在不能带了。队长威小和车倌虎林用大车走九十里山路,中途住了一夜大车店,第二天上午到了察素齐火车站。</p><p class="ql-block"> 当列车咯噔一下启动时,威小和虎林蹲在站台上恸哭起来,列车缓缓地前行,我的双眼已看不清车外的景色,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站台上的两个人越来越小,终于,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p> <p class="ql-block"> (十二)</p> <p class="ql-block"> 毫无疑问,上山下乡运动对知青来讲是不公平的,但知青们还有机会、有地方逃,而生活和命运对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的人们呢?</p><p class="ql-block"> 在回城后的十几年 中,那个小山村时时出现在我的梦中,用魂牵梦绕来形容十分贴切。 当地的蓬草有两种,沙蓬和绵蓬,一团团的,秋风乍起时,被风吹得忽南忽北,忽东忽西,在地上滚来滚去。人的命运与蓬草何其相似。十几岁懵懵懂懂去了那个小山村,八、九年后,又稀里糊涂回城了。几十年后,当我们站在超脱的角度回望那段历史,品茗呷酒,听着音乐,将那段历史只当作酒席上一盘消食解腻的萝卜时,心灵就枯萎了。</p><p class="ql-block"> 长歌当哭。为谁?</p><p class="ql-block"> 如今,那个小村村只有六十三岁的虎林夫妇。男知青的房子早就塌了,磨房塌了,还有几家的房子也塌了,没塌的房子,屋顶上长满了草,椽子头也都朽了。破败与凄凉。太阳照旧从东边的山头钻出来,从西面的山头沉下去。河漕被山水冲下来的石头淤积得越来越高了。</p><p class="ql-block"> 这里已经是大青山的核心保护区,不准砍伐树木、灌木,不准放牧,不准开矿,目的是恢复它的原始生态。我无法揣度虎林夫妇坚守在那里过着几乎是与世隔绝生活的原因。</p><p class="ql-block"> 没有了牛马羊的鸣叫,没有了鸡猪狗的跑跳,没有了大人娃娃的嘻闹,一切都沉寂了下来。虎林屋子对面的大井沟还是那样的森然。陪伴他们的只有静静的群山。 土地荒芜了,杂草丛生。群山默默地见证了几十年这个村庄的一切:春夏秋冬,万物的生长,衰败和死亡。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对于一切形式的生命来说,他(它)们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时间没有多大的区别,都很短暂,短暂得甚至都不能留下一丝痕迹。</p> <p class="ql-block">破败的村庄</p> <p class="ql-block">破败的村庄</p> <p class="ql-block">插友离别时的伤感</p> <p class="ql-block">泪水中有太多的情感</p> <p class="ql-block">再见,我的第二故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