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青

陈小玲

在广东广宁，扫墓不叫扫墓，叫“修青”。

清明一早，修青的队伍就出发了。

三嫂站在天井，抬头看了看天，拍了拍背上第一次参加修青的孩子，说，太婆保佑宝宝，今天天气不错呀。

人们拿着砍刀，扛着锄头，拎着爆竹纸钱，往山上去。上山的小路走不多远就没有路了，开始手脚并用，抓着青青的竹子，踩着竹根保持的泥土，小心着脚下打滑的竹叶，一步一步向上攀登。满山遍野的竹子，好像专为人们修青而生。

注定是祖孙三代一齐上。孙儿拉着祖父，母亲背着婴儿，登上那个土夯的小平台，平台上有一个20厘米高的小土堆－－没有一块石头，没有一点水泥，没有墓碑，没有任何标识，真正回归自然。只有亲人心里知道，黄土下安息着谁，是爷爷还是奶奶，是父亲还是母亲。

所以要带着孩子来，从小爬山修青，碑和路都刻在心里，一代接一代。这就是传宗接代吧。然每个人心里都明白，眼前的青冢终有淹没于青山的一天。正如鸟儿飞过，了无痕迹。

一年没来，山冢已被毫无阻挡的野草覆盖。五体投地爬上来的全家老小，祖孙几代，锄草的锄草，砍竹的砍竹，不一会儿，半圆形的山墙，前面的小平台，平台上的小土堆，就都露出了黄土。

竹子只需砍一根，在附近挑一根最高最直的竹子，砍掉多余的枝丫，每隔几个竹节穿一根白纸条，直至竹梢，然后高高地立于山墙上，告诉远游的魂灵：子孙们看你来了，魂兮归来。

再把山墙前面的土稍微锄松，以便插香；在平台的地上摆好祭品：发糕，猪肉，水果，几杯茶，几杯酒；点燃一大把韭菜粗细的香，每人分几支。

一切准备停当，开始祭拜。不论辈份次序，每人持香对着小土堆拜三下，把香插进锄松的土中；再分别端起一杯茶和一杯酒，喊一声“XX喝茶”，“XX喝酒”，把茶和酒倒在土里。然后烧纸，花花绿绿印在纸上的钱、衣服、汽车、房子……瞬间化成青烟。

最后是放爆竹，男人们将爆竹卷用竹竿长长地挑起，女人和孩子们赶紧用手捂住耳朵，噼里啪啦，电光闪闪。因为这种电光炮，当地每年清明都少不了火警。必经的桥洞墙上写着：谁失火，谁坐牢。因此都很小心。

修完青，踩着临时一锄一锄挖出的锄印，一步一步，孙儿牵着祖父，母亲背着婴儿，艰难下山。然后再爬另一座山，修下一个青。以此类推。

在外地工作的广宁人，过年可以不回来，但清明一定要回来。正常3小时车程，塞十几个小时也要回来，还得带上老婆孩子，一个都不能少。

驾车经过后山的高速公路时，只见群山环抱着一个个小山村，山上除了竹子还是竹子，看不到任何扎眼的东西。当地传统的修青习俗对环境影响不大。

广宁农村不设家族墓地，逝去的亲人通常分葬在不同的山头，夫妻也是如此。夫妻活着在一起，死后各自独立，也挺好。现代人究竟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生不能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只是苦了修青的后代，修几座青，就得爬几座山。清明一天，有的要爬十几个山头，走十几里山路。越是古老的祖先，葬得越远。二百多年前最早迁居此地的全村人的老祖宗，葬在3公里外的一座高山上，亏得腿脚利索的人翻山越岭去那儿修青。

在柬埔寨的吴哥窟，拜神的人要走一条很长很长的直直的甬道，才能走到菩萨所在庙宇的脚下。然后别无他路，只能五体投地，手脚并用地爬上十几米高，几乎90度的石阶陡坡，稍有不慎即粉身碎骨。据说这样的难度设计是为了使参拜者产生敬畏之心，同时考验参拜者的虔诚程度。

广宁的修青风俗有没有这种考虑，不得而知。但“慎终追远”的目的确实达到了，无论在直观上还是心理上。

一代又一代广宁人，一年又一年，一山又一山，不辞辛劳地奔突在回乡修青的路上，山上，不是因为守旧，而是因为虔诚。一种宗教式的祖先崇拜情结，贯穿在他们的生命中，他们眼中的生命不是一个人的生命，是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绵延不绝的生命集合。正所谓：生命不息，修青不止。修青不息，生命不止。

修青在竹林，雨后春笋多。能干的三嫂顺手砍了一捆春笋，剥出来白白嫩嫩的漂了一大盆。大自然就是这样，你对它好，它就馈赠你。万物有情。生命之所以可贵，也是因为有情。

今年清明，真正清明。只在清晨和傍晚，象征性飘了一点雨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