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剧de女儿张巧珍传，第二章(下)那雪白雪白de肉包子①

一谷

题记 我母亲很漂亮，像西哈努克夫人，小毛年幼时长得像她，人说是仙女转世。我家祖祖辈辈没有文艺人才，偏偏就她喜欢文艺。她自打看戏后就一天到晚拿着个小手帕，又是跳又是唱的。…… 杨幼芳 记忆最深的是凤表姐带我去看楚戏。我误以为是“丑戏？说不看不看！”她说。“不是那个“丑戏”，是很美很美、很漂亮很漂亮的戏！蛮好玩。 张巧珍(小毛)  　　 屋漏偏逢连夜雨，般迟又遇打头风。回乡几天来，刘菊英拖儿带女沿门乞“收”，奔走呼“留”，几乎是天不收，地不留的，情况十分不妙啊！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 八十多岁的杨文清(杨六)与杨陈氏操持一个小豆腐铺，说不上家境富裕，只能说日子过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二老听说汉口的洋媳妇和几个很少见面的孙女要回，做公爹公婆的不晓得几多高兴。遗憾的是，老杨前年身患血吸虫(大肚子)病，把挣的一点血汗钱耗尽痼疾依然，曾多次自寻短见未果，整天躺在床上痛苦不堪呻吟不止。公婆还记得儿子和媳妇还是蛮讲孝心的，接自己到汉口玩，又上了馆子又遊了公园。就天天搬着指头望，终于盼到了亲人。她颤巍巍地把菊英三人接到小屋里，忙得手足无措。当她伸出颤动的双手从菊英手里接过礼物后，脸上绽开一朵花，不住的抹眼泪，接着又裂开菊花瓣的嘴，对两个孙女又是亲又是夸地大声说：  “再也不许走了，跟爷爷奶奶过！”  菊英听了，一股暖流融入心窝，感动得差点流出泪来，她看了一眼小毛，只见女儿睁大双眼退后几步，望着床上的爷爷和身躯佝偻的奶奶，脸上写满大大的“？”，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在深圳女儿家里安度幸福晚年，与小毛同父异母的姐姐杨毓芳回忆起往事，对母亲李莲念念不忘，感慨不已：  “我母亲人好，从不发一句怨言。两个伢还不是我母亲招呼吗？能接受你的两个伢，就说明我母亲的贤惠善良，就说明我母亲的宽厚仁义，就说明我母亲的通情达理这样子…… “她刘菊英安的什么心？她还埋怨我们没招呼好。把迪嘎妹眼睛搞瞎，病了。当时是我不在家，要是我在就把她们推出去了！”  杨毓芳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当年，刘菊英真的带着孩子们回到她家。当时小毓芳七岁，幸亏上学去了。要不然，那将会是另外一种情形——又一个“杨门女将”的小毛(张巧珍)的命运，甚至也包括楚剧的历史将被重写。试想，即令你是倾国倾城倾天下的牡丹花，一旦失去土壤，你还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吗？换句话说，“牡丹花”军功章的得来，也应有于患难之中收养非亲生女儿的李莲的一半。难道不是吗？  常言道，靠山山崩，靠水水浑，靠着石磙打连滾。婆家也好，娘家也罢，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离不开自家——当年的刘菊英把收留女儿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大姐李莲的身上，必须赶快上门求她。但是欲行又止，霎那之间，她不知怎么犹如成了披枷带锁的囚犯，怎么也挪不开脚，怎么也迈不开步，心急如焚。 刘菊英对李莲还是比较了解的。她们虽非同村同街同学，前者住在街上，后者生活在乡下，二人素无交集，但毕竟是一乡所属耳有所闻。闻听人言李莲不善言辞，性格内向，但为人勤劳善良特别能干，一年到头埋头苦干任劳忍怨，里里外外大事小情都拎得清，是撑门立户的一把好手，在四里八乡这样贤惠的媳妇并不多见。不过，她也知道大姐命运很不幸。是的，她与杨惠民的婚姻是明媒正娶的。订亲，是经过正儿八经的三媒六证，男女两家论地位是八两半斤门当户对的；过门，不说是八抬大轿，也是两小两大的花轿吹吹打打，热热闹闹迎娶的；婚后，不说恩恩爱爱，倒也曾和睦相安的。老天爷似乎给她们过不去，硬是将素昧平生的两个女人生生的绑在一个屋檐下，名义上说得好听大老婆小老婆，其实呢，不过是妻和妾。两家老人为此大多视为寇仇，彼此失和反目，街上飞短流长议论纷纷直闹得满城风雨。菊英觉着讨小纳妾可恶，只是地方上多的是，与之奈何？自己过门杨家后难免心生芥蒂，只好城乡两地分居，彼此往来无多。但大姐毕竟是大姐，虽然胸无点墨一字不识，心里却犹如镜子一般明净。大事小情决不含糊。大面上处之泰然地硬扛，风过雨过照样过，我行我素我自在。其实，大姐是打落的牙齿肚子里内吞，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饱尝父母包办的苦果而不能自拔。姊妹们心照不宣，当然谈不上什么来往，所以说也从未伤了和气。但叫她不好意思开口的是，自己没能在汉口为淑芳找到工作，让她的大姑娘失望而回。年迈的婆婆似乎看透了小媳妇的心亊，苦口婆心的劝她不管事情如何，按礼节还是应该去拜见大姐。那天，菊英带上礼物并在内中也包了一点钱去见李莲。一路之上做娘的叮嘱小毛嘴巴要甜、要多喊人、要听话，并再三跟她讲清楚和妹妹留在大妈家长期住下去的要求，否则就送人，小毛点头如捣蒜，二话不说都一一应允了。 不一会儿，菊英与李莲主客双方见面了，气氛有些僵。主人除了默默端茶还是端茶，客人除了简单问候还是问候。良久，刘菊英准备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开口，只一个劲地催着小毛和怀中抱的迪嘎说：  “快叫大妈妈，快叫大妈妈。”  谁知小毛笑了笑没出声。 后来还是李莲先开了口，问起了她们的冤家丈夫来。于是，知心话像决了堤的水奔腾不息地涌了出来。刘菊英将杨惠民犯事的前因后果倾吐衷肠一番。最后这才转入正题——小毛两姊妹寄养的事，李莲只低着头久久沉默不语，菊英情急之下恨不得下跪相求。半晌，李莲从口里挤出一句柔柔的声：  “都是杨家的骨肉，茶饭苦点，只要你放心，我没意见……”  刘菊英听了，大吃一惊，做梦也没想到大姐如此宽宏大量，让回归故土的弃儿终于有了着落，她怔怔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泪水淹没了眼眶。聪明的小毛赶忙大声地喊：  “大——妈妈！……”  不一会，李莲给大家端出丰盛的午餐，主食少不了大麦做的黑粑粑，刘菊英边吃罢对两个丫头叮嘱一番后正准备告别出门时，小毛突然变了卦——“哇”的一声，接着像鞭炮点燃了引子——迪嘎也跟着瘪起嘴，姊妹俩惊嚷鬼叫地吹起了“喇叭”演起了二重唱的“哭皇天”…… 　　 小毛的表姐刘凤凤对笔者抚今追昔，缓缓而谈：  “杨惠民被抓了，对我姑妈刘菊英来说等于塌了天。她娘四个生活没有着落，她又没读么书，只会给人洗衣，做家务活，蛮造孽。只好把巧珍和她幺妹送到乡下，两姊妹就在我家，杨六家，她的外婆那里几个亲戚家分头住。巧珍四、五岁时在乡下住了几年”。  刘口村的泥巴墙贴上了演出楚剧的大红喜报，十几岁的刘凤表姐特地来接小毛去看戏。二人高高兴兴地对起话来：  “么戏？” “楚戏！” “丑戏？丑死了，不看不看！” “哎呀！不是那个‘丑’，是这个“楚”字！ “不管么丑都不看！” “唉！你又没读书，啊，是很美很美、很漂亮很漂亮的戏！” “么样漂亮呢？” “小毛，姐告诉你，有花花绿绿的戏衣，有闪闪发光的刀枪，还有头上长野鸡毛的人，还有从天上下凡的仙女，她穿的花花衣服呀比床单还要大，一个白白的袖子可以把你装进去，头上戴的东西金光亮甲的，保证叫你看了还想看！”   “好！我看我看。”  既然提到楚戏，就不能不简述一下此地的文脉。 沔阳县（亦名仙桃）地处九省通衢的湖北中部的江汉平原腹地，土地肥沃，水阔鱼跃，素称 鱼米之乡。人杰地灵，钟灵毓秀，荆楚文化孕育了历代风流人物。他们虽非顶天立地，气贯长虹。却为中国国学、本土文化创造了丰功，留下了巨大的精神文明财富。这里不妨略举几例： 童承叙：明正德十六年进士，授编修。著有《平汉录》、《内方集》及《嘉靖沔阳志》；徐耀文：晚清著名棋手，著有《国朝弈汇》三卷，《稼书楼手谈》一卷； 卢靖（又名木斋），藏书家、刻书家。曾任天津武学备堂算学总教习，南开学校最早的巨额捐资人之一； 卢弼（又名慎之）著有《三国志集解》、《三国志注引书目》等书。卢氏兄弟为近代著名藏书家，二人曾合作刻印《湖北先正遗书》等著作，对教育和文化事业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 睦和九：（原名睦开钧）书画篆刻艺术家，著有《中国金石学讲义》、《古器物学讲义》等书； 汪桂芬：清代著名京剧演员，初演老旦，后改唱老生，自成风格，与谭鑫培、孙菊仙并称京剧老生“后三杰”。 梁钟汉：辛亥革命时期任湖北省第一个军政分府——汉川军政分府总司令。与其弟耀汉、辉汉等五兄弟发动汉川起义，响应辛亥革命。时称“五星耀汉”。 王平章：1925年与魏人镜，刘子谷等建立孝感地区第一个党组织。曾任红28军政委，25军政委，鄂豫皖省委委员兼豫东南特委书记等职，革命烈士。 向忠发：中共中央第六届委员会当选为总书记，曾主持中央工作。 …… 一代风水养一代人，一代风俗养一代艺。 据载：明·沈德符《顾曲杂言》曰：“吴下向来有妇人打三棒鼓乞钱者，余幼时尚见之。”明代后流入湖北。《沔阳实录》记：“氏（陈友谅之妻）女形美而善歌舞，脚常曲行，口吐依呀……氏善刀法，三刀齐发，来回如飞……谅（陈友谅）编歌子队，演唱兵间。”汉族民间羡慕其技艺精美，欲仿难学，通过不断探索改进，便用三把农村收割麦子的镰刀，将其锯成只留下一手能捏的小把，用双手轮换抛丢，很快成了汉族民间的一种演艺形式。由于水灾连绵，百姓为了讨米谋生，只有将镰刀除掉剩下三根木棍，即成为“三棒鼓”。清代末叶三棒鼓与凤阳花鼓合流，流传更广。为谋生计，沔阳、天门一带的人们背井离乡，浪迹天涯，到中欧、东南亚等地，被称为“中国的吉卜赛人”。由于历史上特殊原因特殊环境创造了三棒鼓艺术。清嘉庆年间，即200多年前沔阳的“艺”，每年的春戊寅、夏甲午、秋戊申、冬甲子四天社戏必唱，常形成“五里三台”热火朝天的演出景象。这个“艺”，便是由三棒鼓吸收天沔小曲、薅草歌为主的田歌、渔鼓、道情等等民间说唱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花鼓戏——楚剧。 抗战胜利后,蒋政权发出所谓“禁演花鼓淫戏”的封杀令后,戏班无法生存。大多数艺人不得不惜屋躲雨，与楚剧、汉剧等剧种合作共存，改唱楚戏或汉戏。即用楚剧或汉剧与花鼓戏各半来组成每场的戏码，演出所到之处，深受广大人民群众的喜爱。随之，楚剧的又一个分支便这样悄无声息地诞生于鄂中民间了。1926年，楚剧演员黄楚材、黄汉翔、姚玉春等人回乡唱楚剧，观者如潮。抗战时期，楚剧戏班在沔东一带常有巡回演出。1946年至1948年，武汉著名楚剧演员，即全国著名导演余笑予之父——余文君携唐兆麟、花艳秋、易少兰等人在彭场演出连台本戏轰动一时，影响颇为深远。 1951年在沔阳县文教科领导下，由花鼓艺人组成 “艺光”、“光复”、“复联”、“联合” 四个专业楚剧团正式成立。可见楚剧与当地广大民众根深蒂固鱼水情深。同时也说明这里也是江汉平原上历史悠久，传统深厚的“戏窝子”——楚剧之乡。 在脉旺嘴土生土长的老板，现在是武汉一家知名房地产业开发商的刘运铁先生，顺此感谢他对《张巧珍传》的创作提供了大量的资料。2015年7月，刘先生津津乐道地打开话匣子，向笔者侃侃而谈： “脉旺镇逢年过节，或夏天纳凉都会在堤上搭台唱楚戏，承头的人从各商家收一些钱，作为演出费用。演员多为本地人业余爱好者，男扮女装，女扮男装都有。剧目有《葛麻》、《百日缘》、《卖棉纱》、《小姑贤》、《打金枝》、《白扇记》等小戏，也有《秦香莲》、《天仙配》、《潇湘夜雨》一类大戏。当地人熟悉的演员如：张凤鸣、吳七斤、丁叶青、徐进林、吴木香等十好几个主要演员。凡是唱戏时家家请客，人人争看，十分热闹。”  看戏的那天云开雾散，刘凤凤牵着小毛早早地来到露天广场。抢先占据一个好位置，又把她抱上凳子坐好后与人打招呼。转眼小毛不见踪影，原来跑去和小朋友玩去了。凤表姐知道，小毛最爱吃甘蔗顺便给她买了一根，小毛边吃边东张西望。 高高的长堤上用木板搭起了一个舞台，台侧有三五个人正卖力的打闹台，锣鼓震天价响，惊天动地的震耳欲聋。上写“坚决镇压一切反革命”的巨大横幅标语横贯舞台顶端。河湾里桅杆林立，大小船只填满整个江面。远处近处，堤上堤下，树上树下都有人。人挤人，人叠人，人山人海，黑压压的没有边，大呼小叫闹哄哄的听不清，人们穿红着绿，高高兴兴，犹如过节一般。有老人手拉着手呵呵笑的；有中年妇女怀中抱着小娃娃的；有儿子骑在爸爸肩膀上的。小毛觉得奇怪！为什么汉口没见过这么多人呢？这些人为什么不干活尽贪玩？更叫她弄不懂，为什么那么喜欢戏？一站半天不觉得累？戏到底又是个什么东西？真的有那么好看吗？ 小毛也许是饿了，也许是好吃，也许是把那黢黑黢黑，又有点苦的大麦坨子吃多了，见了甘蔗就“玉”字掉了一点——王（忘）了命的吃，歪着头大口地撕咬，嗤嗤有声地大口吮吸，吃得津津有味。当台上一个戴瓜皮帽，拿文明棍的坏地主在台上出现时方才停了几口。凤凤姐告诉她，那是开会，那个地主还是她另外一个表姐(反串)演出的活报剧哩！ 难怪！ 忽然间，好戏终于开演了，小毛转过脸来，大为惊讶，甘蔗也扔掉了。舞台上那五彩缤纷的衣冠和委婉悦耳的音乐以及优美动人的舞蹈，构成一个如梦似幻、金子般的世界，新奇、热闹、好玩，使他大开眼界，心花怒放，一双大眼再也离不开了，眨也不舍得眨一下，连咳嗽声都吞进肚里，生怕看掉了一个情节，生怕听漏一句台词，完全被迷住了。  “栽秧的雨”， “三伏的风”， “久旱的禾苗得到了甘霖”。  有人用这些充满诗情画意，有点华丽的词藻来形容当时小毛的心情实不为过。 可是，当她正上兴头时偏偏关了幕，小毛叫苦不迭，不依不饶。直到听说晚上接着演方才罢休。 凤姐背着凳子，一手牵着小毛回去吃饭。正说说笑笑行走间，小毛下意识地回头一看，不禁停住了小脚，挣脱了大手，向前快跑几步，直勾勾地盯着高高的土台上的后台。突然，她硬拉着凤表姐要上后台去看看演员。刚走几步，忽然听到“开饭了”的喊声，倏忽间，她只见眼前一亮—— 那雪白雪白的肉包子，仿佛一道闪闪发光的闪电，照亮了朦朦的旷野，照亮了茫茫的世界，也照亮了她幼小而又好奇的心。 2015年，张巧珍的胞姐杨幼芳怡然自得地对笔者道：    “我母亲口才很好，见人会说话，声音特别亮，人又长得漂亮，小毛跟母亲一样聪明，接代，人说是仙女转世。我家祖辈没有文艺人才，妹是天生的。自打看戏后她就一天到晚拿着个小手帕扭秧歌，又唱又跳的。……”  古人曰：无限朱门生饿殍，几多白屋出公卿。 1951年，在沔阳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地方，在一块贫瘠的黄土地上搭了一个草台，由一群地地道道的农民七拼八凑搭成的戏班，十几位纯粹的泥巴腿子充当演员，演出了一台土腔土调而又充满泥土气息的土戏——楚剧。他们，正是他们不经意间，在一个十分偶然的时间中，十分偶然的条件下，不知不觉地做了一个统计学称作的随机大事件，在万分之零点一概率观众的心田里，播下了一颗神秘的文艺种子。谁也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于无声处听惊雷，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的事件还是发生了。人们为之震惊：  小小的脉旺镇呀！脉旺镇，终于因人而“旺”—— 一朵鲜艳夺目的牡丹花香——飘——云——天——外。  【注释】①本文节选自易俗长篇传记书稿《楚剧的女儿──张巧珍传》。稿中有的图文素材来自网上并化而用之，如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作者持权属证明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及时更正、删除，谢谢！     湖北省戏曲艺术剧院楚剧团原编剧易俗2010年10月11日于美国西雅图初稿2016年4月11日于武汉二稿2021年4月8日修正    易俗通联：邮   址：tysr998@sina.com Q Q 号：1121652618 手   机：15972902328微信号：15972902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