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美

村背散人

母亲的美

打小就听姑妈说过，母亲是个大美人。苗条的身材，白净的瓜子脸儿，清秀的眉毛下两只眼睛水灵灵的，透闪着聪慧与灵气。母亲嫁来我们家时，姑妈还是个孩子，也挤在人群里看新娘，当轿帘揭起，新娘子被扶出的刹那，姑妈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个美呀，简直是天上的仙女来到了人间。可是，吮吸着母亲乳汁长大的我却对母亲的美丽无所觉察，直到初中毕业的前夕。

那是一个星期天，吃过早饭，我早早来到学校图书馆津津津有味地翻阅书报。父亲竟找来了，把我拉出图书馆外，训斥我说，星期天也不回家，你就不想替家里出点力?我撅着嘴，老大不高兴，心里怨道，就要中考了，你们也不让我安静地看点书。但仍是无可奈何地跟着父亲回了家。

母亲等候我多时了，她指着门前满载着猪饲料(糠)的两辆板车对我说，孩子，咱们把饲料送到于田，除去板车租金，一辆车也能挣个三四块，够咱们家好几天的用度哩。我不耐烦母亲的唠叨，气鼓鼓地拉起第一辆车上路。母亲阻住了我，让我拉后面一辆。原来后面那辆少载了一包。

两辆板车一前一后，出了县城，上了公路。太阳老高老高了，白晃晃的。蜿蜒的公路像一条绵长的飘带，直飘向远方，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白光。我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天哪，二十来里的路程，什么时候才能把饲料送到!

正是初夏天气，空中像悬挂着一个火炉子。没有一丝儿风，连汽车也不驶过。虽然汽车会扬起滚滚灰尘，但它也能卷起一阵风。我感觉体内躁热异常，却又没有一丝汗出，我多么渴望有一阵风把体内的躁热扫荡干净。板车越来越沉，两条腿却越来越绵软。每走一步都得把五个脚趾紧紧宿拢，牢牢地抓住地面死劲地蹬着。公路上一片沉寂，听得见沉重的车轮无情地碾压路面的沙子发出的痛苦呻吟。

到了一处山坳下，母亲将车停在路边的树荫里，招呼我说，歇会儿，好上坳。不待母亲说完，我早已撂下车子，肚内翻江倒海一般，趴在一边大口呕吐起来。母亲赶忙上前来，摸了摸我的额头，说，孩子，别担心，中了些痧气，让妈给你钳一钳就好了。这时我才发现，母亲的衣服都给汗水湿透了，脸上的汗珠还在叭哒叭哒往下掉。母亲将食指中指勾成一把钳子，沾了点自己的唾沫，便在我的额头上一下一下钳起来，每钳一下，便发出一声卟的声响，我便撕心裂肺地痛。三下两下，我的额头便出现了一道黑黑的印子。痧气还不轻哩，母亲说着，在我脖子上也钳了几道。我感觉轻松了好多。母亲又到附近人家讨了一碗水，嘱我慢慢喝，休息休息。

这时，来了两位路人，他们也要上坳去。母亲便请他们助一把力。我看见母亲弓着腰，车带深深地勒进她的肩胛。她的身子前倾着，前倾着，额头几乎要碰着地面了。两位好心人在板车后面用力推，车子终于上了坳。

母亲返回来，问我好些了没，我点了点头，起身拉车。母亲说，还是我来吧，你后面帮着推。娘儿俩一拉一推，沉重的板车在我们的合力下艰难地上坳。快到坳上时，感觉母亲似乎踉跄一下摔下去了，车子迅速 后退，我拼命顶住。母亲很快爬起来了，车子继续前行。

到了坳上，车子停下，这才发现母亲额上血淋淋的，还沾着砂子，心里说不出的酸楚，母亲却微笑道，脚下滑了一下，额头就磕着了。母亲的微笑让我心里越发难受，我一下觉得自己长大了，便拉起母亲的板车，昂然前行。

那一天，我们送了饲料回到家，已是黄昏时分。快到家时，遭遇一场瓢泼大雨，我和母亲像从河里捞上来的，浑身上下水淋淋的。我们一路奔跑，回到家，母亲找出我的衣服，说，快换上，别着凉了，你还得回学校哩。当我换上干衣服，转过身来，眼前出现一幅美妙绝伦的剪影，一帧震撼心魄的黑白照。那时，我们家租住在一间四壁没窗的屋子里，关上门，屋子里便黑洞洞的。母亲正背对着我在另一角落换衣服，黑暗中，母亲的背影焕发着静穆的光辉，她身体各个部位展现的线条有如从大师笔下流淌而出，是那样的流畅柔和清新自然，洋溢着动人的气息。我终于知道母亲竟有如此的美，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妈!”母亲换好了衣服，转过身来:“咋

啦?”我一眼又看见了母亲额上的伤痕，像一朵红花，不，像一团火焰，在黑暗中炙烤着我的心。我的泪水涌出眼眶，真想扑进母亲的怀抱痛哭一场。然而我没有，我低下头，“没什么.....妈，以后去送饲料记得叫上我。”说完扭头走了。

五十多年过去了，我对母亲的思念越发刻骨铭心。谁能料到母亲这么早就离开人世呢，而且还是惨死于一场飞来的车祸。我真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扑进母亲的怀抱，抱抱我美丽善良的母亲，对她说，妈，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儿子！

妈，儿子想你了，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