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

黄利斌

　　第一次感知父亲的手，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替母亲为我洗脸，硬硬的带刺的手掌刮得我稚嫩的脸钻心地疼。稍长后，才知道父亲的手上长满了老茧，黑纹密布，五个手指弯曲的像耙子，当时三十多岁的他，如果只是看手的话像历经沧桑的老人。

　　由于家境贫寒，父亲一天学都没上过，他不识字，没文化，但他认准一个道理，那就是手勤不受贫。我小时候，还是生产队的年代。当时，男劳力一天工分是十分，女人是六至八分，孩子们是二至五分，十分算一个工。一个成年男人，即使一天也不休息，一年最多也就做三百六十多个工，而父亲每年的做工数都在五百个以上。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不分昼夜地旋转着。他常年在山上的村办白灰厂干着沉重而脏累的活，就是为了每天一毛五分钱的补助和夜里还能加班装车挣工分。冬季里，母亲经常让我带着弟弟们给父亲送干粮。他工作的场面至今记忆犹新，寒风凛冽的采石场上，他举着十几斤重的大锤，不知疲倦地轮着，一锤一锤地把大石头砸成小块儿，震的手常常皲裂;出灰的时候，窑洞里像蒸笼一样热，浓烈的扬尘看不清人影，他带着简陋的口罩，在浓雾中忙碌着，出来的时候，汗水和着白灰顺着脸往下流；装车的时候，他用的平头锨像小簸箕似的，往往一口气要装上十几吨白灰，每次装完车，他累得像散了架一样，但只要有车来，他又会满血复活。他从来没有请过假，既使在生病或受伤的时侯，逢年过节回家，也只是来去匆匆。长期高强度的劳作，手指没有丝毫的放松与调节的时间，以致总是保持握的状态。父亲吃尽了不识字的苦，他经常说再苦再累也要让我们念好书，在那困难的岁月里，供我们弟兄仨上学是一笔不少的费用，父亲用他那粗糙而难看的双手，为我们撑起了希望天空。父亲不苟言笑，但每当我们把三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拿回家，贴在墙上的时候，他总会露出久违的笑容。

这双手也曾经打在了我的身上。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好不容易请了人来家里，为我们弟兄仨理发，由于推子刀片钝，夹的生疼，理到一半儿的时候，我坚决不理了，父亲一气之下打了我一个耳光，年少的我赌气地跑开了。乘人不备，爬上了门前的一棵高大的槐树。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父亲母亲在找我，我藏在绿荫的深处，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夜深了，父亲痛苦地蹲在门前，承受着母亲发疯般地指责。又冷又怕的我终于坚持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父亲赶紧从树上把我接下来，紧紧地抱在怀里，我分明感到了他的泪水滴在了我脸上。

还有一次，是我大约十一二岁的时候，从地里往回担红薯，我感觉自己大了，想为父亲多分担一些，就把自己的小箩筐装得满满的。父亲见状，在我的肩上狠狠地打了一掌，怒吼着把我的小萝筐掀翻在地，大声的叱喝我，说我逞能。当着乡亲们的面，我感到了难看和屈辱，甚至在心里恨他。回来的路上，我挑着半担子红薯赌气地跟在他的身后，但当看到他用单薄的身体挑着满满的像小山一样的萝筐，晃晃悠悠地在碎石小路上艰难地行走的时候，竟禁不住泪流满面。

父亲也有温柔的时候，那是我十八岁那年，高考后，我感觉考得不好，悔恨在学校时的贪玩，加上母亲的责备，我的情绪十分低落。一天夜里，父亲悄悄地来到我的床前，抚摸着我的前额，轻轻地说：“只要有一双手，在哪里不是同样的娶妻生子、生活一辈子啊！咱们村里二千多号人呢，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走过来了吗？”父亲的话，像一股暖流涌进我的心头，我感觉他的手是那样的温暖。

1998年冬天的一个深夜，父亲因急性心肌梗塞住进了医院。医生说看年龄和病情，很难治愈了，让我们有思想准备。寒冷的夜里，风雪在院子里打转，我静静地守候在父亲的床前，看着昏迷中的父亲，第一次捧起了他的双手。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啊！手背青筋暴起，像一条条连绵起伏的山脉，手掌到处是铜钱大小的老茧，摸起来是那样的坚硬，和周围的皮肉泾渭分明，手指上到处是裂开的口子，缠满了胶布，满手是黑色的纹理，伸不直的手指像干枯的树枝。我默默地为他修剪了指甲，用脸颊紧紧地贴着那双饱经风雨的手，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我多么希望这样的手再能打我几下啊！父亲的坚强终于战胜了病魔，凌晨的时候他醒来了，我捧着他的手，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多少年又过去了，父亲在我们的细心照料下，健康快乐地生活着，双手也渐渐的恢复了正常。但是，他那坚毅、执着的品格和那双勤劳、沧桑的黑手，永远印在了我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