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又想起了一九七零年以前的老街。那是什么样的老街!去过乌镇西塘的人都能想象它的景致——当然只是它们的一角。可是它是我童年的老街,自然有童年的故乡特有的记忆。</p><p class="ql-block">这么说吧,我熟悉它的每一块青石板,每一家店铺,门板和台阶,阁楼和屋檐,天井和老树。自然也熟识店里的老面孔,豆腐西施和杀猪的“一撮毛”,裁缝根发和他的疯儿子金坤,鞋匠诸葛亮和茧站大胖子老楮,等等等等,那些人物,说来就是鲁迅先生写的鲁镇中的人物。而我更熟悉的,而且作伴的,是那些人的孩子:我的开裆裤朋友。譬如药店老王的儿子建国,一个上天入地、胆大包天的浑小子;茧站管事的小儿子小勇,一个善于爬树的瘦猴子;艾大夫的儿子小艾,胆小如鼠又温顺如羊。还有许多许多伙伴,铁匠肉店鱼行茶馆等店铺的儿子女儿。那年月,哪家不是生他五个六个!所以单是我们同龄的孩子就一大帮。</p> <p class="ql-block">待我们一学会走路,就全在那石板街里玩耍了。长大些,石板街就成了我们的幼儿园。</p><p class="ql-block">青石板上,我们玩什么呢?</p><p class="ql-block">“翘翘平”,一种跳格子游戏。单腿跳,单腿跳,再是双腿落地。然后同样的方法跳回来。翻洋片和三角包。洋片是一种印了图案的纸板,除了做我们的玩具,还有什么用途,我至今弄不清。三角包是有香烟壳做成的,个头比洋片要大,也重许多。玩法不外乎两种,一是放青石板上拍打,让它翻身,另一是用它做工具往石板上摔,将别人的洋片或三角包翻转。“关闭强盗赛”。一种追逐游戏,以某块大青石做强盗窝,一部分人做强盗,一部分做警察,玩强盗逗警察、警察抓强盗的游戏。还有打弹子。在石板间打弹子,趣味比平地要好。考验你的弹击技术,手势和眼力都须恰到好处。在那上面玩多了,个个都是高手。我曾经用洋货担子里买来的两粒弹子,赢来满满一大罐----</p><p class="ql-block">青石板,是我们童年的乐园。即便是雨天,也有另一番景致。也有石板间美丽的斑驳,也有过街楼下的集会。男孩女孩在一起,人少时玩过家家,人多了就搞派别之争了:学大人,斗地富反坏右。同龄人中,颇有几个小美女,丽丽或阿玉,八九岁就很有美女的雏形了。她们到哪里,总有亮丽的风景:橡皮筋前舞动的身影,石板上美丽的倒影,还有银铃似的脆生生的笑声。</p><p class="ql-block">也有十分冷清的时候,我独自一人在过街楼的一端钓鱼。大有独钓寒江雪的悠闲。</p> <p class="ql-block">一晃几年过去,忽一日,石板街上来了一群手拿铁锨电钻的人。他们又钻又撬,且扛且拖,把那一条条青石板拉走了。美丽的石板街,成了一条高低不平的泥路。</p><p class="ql-block">又一日,来了一群泥瓦匠,拉来石子,黄砂和一种叫水泥的灰色粉末,然后,开始在街头一截,一截地铺过去。几天功夫,那条百米小街,终于成了一条平整光滑的水泥马路。</p><p class="ql-block">我们这些镇上的野孩子,也就有了新的游戏。药店老王的儿子建国,竟然做成了一辆“车子”。 是钟镇有史以来第一辆带轮子的车子。车身是长三十八公分宽二十八公分的木板。轮子是轴承。没有方向盘。没有动力。一人可站。可是,一开动,哗啦啦,声响巨大。-----轮到我去“开”那辆车子了。我跨上去,车子向前一滑。像落水者一样舞了舞手臂,一屁股坐到地上。坐骨一阵刺痛。这份疼痛一直保留到很久很久。再上去时,我吸取了教训,先猫腰,叉腿,重心下移,终于站上了车,站稳了。“开车”,自然要靠后面的人。长林和新华,推着我的后背。后面还跟着一大群更小的孩子,出力推车都轮不上,只有呜呜叫着,跟着。</p> <p class="ql-block">轴承车哗哗向前。我第一次品尝到速度带来的快感。粮站,酱园,肉店,棺材铺----一个个被抛在后面。向前,向前,前面是庙弄的尽头,是西下的辉煌绝伦的夕阳,是仙境一般的晚霞,是一个全新而陌生的世界----身后是长林他们和小丽阿琴她们。身后是所有熟悉的老镇上人。我不敢回头看我的同伴。我知道他们就在后面奔跑,在欢呼,在注视。我只顾眼睛注视着前方,保持着自己身体的平衡。就是这一刻,我的内心忽地成熟了。</p><p class="ql-block">我突然明白,就像庙弄被挖掉青石板推平了浇上现代化的水泥路一样,早晚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会推着我,或者长林,新华,小丽,阿琴,或者追在后面的更小的孩子,使他们哗哗哗哗,滑向外面的广阔无边的世界-----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