碱厂记忆

谈笑有鸿儒

每次我坐车从新华路经过，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不远处那片鳞次栉比的高层楼群，可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端庄方正的大门楼矗立在广场前方，耀眼夺目的红三角标志牌镶嵌在门楼顶端，🇨🇳“中国名牌世界驰名”八个醒目的大字就安放在楼顶上。从厂大门口向里望去，繁花盛开的花坛将广场分割成两个球场大的场地，全厂重大会议就布置在此。至今我仍清晰记得万名职工悼念伟人逝世庄严肃穆的场面。广场深处粗犷彪悍的塔器设备拔地而起，纵横交错的生产管线布满厂区，厂房内高速运转机器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厂房外高高烟囱上徐徐的白烟标志着繁忙的生产景象……“新华路87号”这个熟悉的门牌号已经深深钉刻在我心中，那是我曾经工作三十六年的地方——天津碱厂



这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化工企业始建于1918年原名永利制碱厂，与先期建成的久大制盐厂称为“姐妹厂”均是中国著名实业家范旭东先生创建，两厂合并后定名永久沽厂。1926年6月生产出的“红三角”牌纯碱在美国费城举办的万国博览会上荣获最高荣誉金质奖，跃居世界榜首。成为国际市场准许免检“信得过”产品，一举打破外国公司对中国和东南亚市场的垄断。



解放后实行公私合营，后来更名为天津碱厂。毛泽东主席曾高度评价范旭东先生是“中国现代化学工业的开拓者”，并题词“工业先导、功在中华”。

范旭东先生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中学一毕业就被分配到碱厂上班。在那个升学无望的特殊年月，能进入福利待遇不错的大型国企也算是有幸了。

进厂报到那天，劳资科把我们六个女生分到制碱工序的心脏岗位——重碱车间蒸吸工段学徒。车间技术员在向我们介绍生产流程时特别强调了本岗的核心作用，得知此岗从来都是男性员工，我们六名女生的到来算是开了先河。岗位主操为司塔工，另有三个助手为一助、二助、三助。生产工序的连续性要求24小时三班制操作，我第一天上班就赶上夜班。

那天晚上为了让我休息好全家人都早早关灯睡下，我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的没有一丝睡意，不等11点的闹铃响我就起身下床了。从家到厂子距离不算远走路也就二十分钟，但从厂大门口到车间还要走十分钟的路。母亲担心我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执意让我骑父亲的那辆加重自行车，那是家中唯一的交通工具，我不想转天早上父亲走路去上班但又拗不过母亲只好照办。

夜深人静推开家门楼道里一片漆黑，我连跌带撞的把那个死沉的“大铁家伙”从三楼搬到楼下，骑上一溜烟儿似的向厂子奔去。一路上满脑子想的是：岗位环境是个什么样子？当班有几个人？师傅是啥脾气秉性……心情忐忑的来到“187小屋”参加交接班会。

“187”是交接班室的电话号码，时间一长大家都管交接班室叫“187小屋”。会上先是中班司塔工介绍当班的生产情况，紧接着本班司塔工询问各项指标完成的数据，查看蒸氨塔等各设备运转记录，一切正常后在值班报表上签字算是接班了。



第一天上班我对周围的一切都很好奇，操作间设在北楼的五层，透过玻璃门窗能看到十几层楼高的蒸氨塔中部。师傅看上去年过半百的样子，他整班话不多却心中有数，稳重的外表透着内心的坚毅，一看就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司塔工。

师傅的眼睛一直紧盯着仪表板上的指针变化，每隔10分钟就去操作间外实地查看蒸氨塔中部压力和温度情况。我则按照师傅的要求每10分钟到采样口取样，然后将样品放进玻璃烧杯中添加试剂进行数据分析。遇有生产波动时就要一刻不停地取样分析，师傅根据样品分析数据变化及时调节蒸氨塔的气压和温度。

操作台上值班电话☎铃声不断，总调值班员不时的询问各项指标情况并发出指令。总调度室负责统揽厂内生产全局，所下指令必须绝对服从。接到指令师傳则通过在电影《地道战》里见过的那种“土电话”传达给助手，随时修正操作指标。

那时我感觉师傅就像一个指挥员在战场上指挥打仗似的。



值班司塔工必须严格执行生产操作规程来不得半点马虎，稍有疏忽就会酿成生产事故。听师傅讲，他的师傅曾是一位经验老道的八级司塔工 (八级是司塔工的最高级别)，只因一时大意操作不慎发生严重的堵塔事故，造成全厂停工停产，给厂里带来很大损失以至于惊动了北京化工部。公安局调查事故起因后将此次堵塔事件定性为责任事故，厂里给予该司塔工“一降到底”的严厉处分，调离岗位不得再上塔操作。

在连续生产过程中大型塔器设备若出现故障需要检修必须上报厂总调度站批准，在开启备用设备后方能停下检修。

记忆最深的是那次临时抢修蒸氨塔工作，为了不影响产量总调度站要求停塔三天后必须开塔。

硕大的蒸氨塔在三天之内一停一开，而且还要进塔清理实属不易。刚停下来的蒸氨塔塔内温度极高，通常需要几天时间才能将塔内温度降到常温，然后再进行清理。此次因任务紧急只能采用塔顶向下冲水降温，尽管用水冲了一天塔壁，第二天塔内温度仍未降到常温。检修师傅们只能冒着高温轮换着进塔清理，同时车间号召干部和青年积极参加清塔劳动，那天我刚好下夜班也加入其中。

第一次参加清塔工作的我战战兢兢爬上一人多高的塔外脚手架，学着检修师傅的样子先将双腿伸进约半米多高的长方形塔口(俗称人门口) 踩在塔内的脚手架上，然后顺势往下一出溜整个身体就钻进去了。清理工作就是用扁铲或锤子将塔壁上坚硬的碱痂凿下来再通过“人门口”运出去，劳动强度大清理工作非常辛苦。塔内浓烈刺鼻的氨气味道检修师傅们都习以为常，可我却呛得喘不过气来，鼻涕眼泪不住的流，检修师傅立刻给我戴上防护面罩并将空气导管伸出塔外。头上戴了防护面具呼吸虽然顺畅了却影响视觉，干活也不灵便。由于塔内温度高体力消耗大，不一会儿我全身就被汗水湿透，加之刚下夜班晕晕乎乎的快要虚脱了，老师傅见状赶快让我出去透气，在塔外休息片刻我又再次爬进去。经过大家不辞辛苦咬牙坚持，齐心协力克服困难，终于按要求准时完成清理任务。



新北楼是解放初期扩大生产规模时兴建的高13层，在楼顶处竖立着一颗五角星很显眼，这在当时是最高的地标性建筑。刚进车间时工段长曾带我们爬上楼顶讲解生产流程，站在楼的顶端方圆几公里街道全貌尽收眼底。然而就是这座令碱厂人荣耀的新北楼在唐山大地震中被拦腰折断。

1976年7月28日凌晨三点四十二分强烈的震感把我从睡梦中摇醒，当我随家人跑出门时才看见街道上到处是衣冠不整神色惊恐的人们。夜色渐渐退去天已蒙蒙亮，我无意间抬头望去猛的发现，远处那颗显眼的五角星咋不见了? 再仔细看那高耸入云的新北楼也没了踪影。我愣住了，不祥的感觉在脑海一闪而过，急急忙忙和家人打过招呼我便头也不回的朝新北楼方向奔去。马路两旁站满黑压压的人群，要不时的用手分开众人才能前行，平时20分钟的路程那天我走了半个多小时。

进厂后天色已大亮，我径直来到曾经工作过的新北楼脚下顿时傻了眼：高高的楼体已不付存在，坍塌的钢筋水泥柱子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四周，没有楼体保护的蒸氨塔失去了往日的雄壮身姿，气体从坚厚的塔壁裂缝处冒着白烟，折断的生产管线流淌着碱液，残垣断壁的仪表板就裸露在外边，操作间的一角还悬挂着不知谁的工作服。

当班的操作人员仅司塔工因躲在仪表板的操作桌下得以幸存，其余五人全都遇难，真是惨不忍睹。

每每回想起那五张熟悉的面孔，我的心就控制不住地颤抖。慈善憨厚的任师傅、俊朗知性的冯师傅、年龄相仿的小张和小韩，还有刚顶替进厂不久的女孩小朱，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18岁。在对其家属抚恤慰问时，小朱母亲一声声“闺女啊你好命苦”的哀嚎真让人撕心裂肺啊！

抗震救灾恢复生产后，车间领导曾力劝侥幸逃生的八级老司塔工回岗工作，但房倒屋塌的亲身经历令其产生严重的心理障碍，亲眼目睹徒弟们遇难的阴影一直笼罩在心里无法排解，他宁愿待在远离车间偏僻的低工种岗位，也不肯再回到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司塔岗位。

那场灾难夺去了五条鲜活的生命，也给碱厂造成巨大的损失重创了元气。

经过几年的恢复性建设，生产规模逐渐复原年产量不断刷新。改革开放初期纯碱成了紧俏商品，红三角牌纯碱更是抢手货。随着厂里生产利润的增加，职工收入及劳保待遇也在不断提升。每月的奖金数额总在变化，年底双薪工资足额发放。职工的劳动保护用品大到冬季防寒服旅游鞋、夏季雨衣雨靴，小到手套口罩毛巾洗滌用品一应俱全。每逢春节前夕行政处将采购的丰盛年货发到每个职工手里，让职工过年没有了后顾之忧，就连退休职工也人人有份。下班后职工们骑自行车驮着年货从厂大门鱼贯而出，那场面尤如一条长龙好壮观，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随着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纯碱行业一改国家统购统销的生产经营模式，将产供销推向市场化。计划经济时期天津碱厂曾为全国化工系统无偿援建了多个制碱项目，使得纯碱产量大幅增加。有的新碱厂就建在原料产地，生产成本低价格自然就低，这就给红三角牌纯碱带来巨大的挑战，使得我们这个万人老厂失去了市场竞争优势出现危机。

近百年的老厂有着雄厚的生产技术资源和人才储备、建立了一整套安全生产制度和后勤保障体系，厂区内有多个职工食堂和洗浴中心、托儿所幼儿园子弟学校、职工教育培训中心、单身职工宿舍、劳保服务工司、职工住房维修、职工医院和厂内保健站以及厂外职工疗养院等等，完备的后勤保障体系使职工得以无忧虑安心工作的同时也增加了企业生产经营市场竞争的负担，因此改革人事制度势在必行。“竞争上岗、下岗分流、减员增效”是企业维持生存的不二选择。面对改革初期职工的不理解，厂领导层要求干部要首先转变计划经营模式的观念，提出“不换思想就换人”。一时间“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的口号令每个职工产生危机感。那时我写的《假如明天我下岗》一文道出很多人的心声。



经过一番大刀阔斧的人事制度改革，“精简机构人员分流、下岗再就业、提前退休回家”等举措的实施，众多职工万般不舍的离开了原工作岗位，我便是那次提前退休的一员。万人大厂减员近半，使得卸掉负担的企业渡过了那道难关。

再后来由于化工企业环境污染的原因，碱厂搬离了中心城区。新厂建在远离城区的临港工业区内，从此我再也没有踏进碱厂大门。

如今看着在碱厂旧址上建起的座座高楼大厦，我心中总有种莫名的惆怅。参加工作三十六年来曾为碱厂的生产建设流过汗水献过青春，作为碱厂人我深深感到无比自豪、无尚荣光。

致敬！我的青春。

致敬！我的碱厂。

图片为碱厂旧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