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五十多年的历史

郭向华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57, 181, 74);">  3月13日,刚过农历牛年正月的第一天,麦苗返青,柳絮吐瑞,蓓蕾初绽,丽阳高照。我和弟弟带着父母,驱车前往闻喜县东镇上白村,帮父亲重叙“狱友”之谊。一段尘封50多年的历史,也终于揭开它神秘的面纱。</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  1969年8月16日,父亲在经历了连续十天的非人折磨、轮番逼供中,终于禁不住“你孩子才刚刚满月,说出来就可以回家了”的诱惑中,违心承认拥护刘少奇“三自一包”政策的“反动”标语,确实出自于自己之手。满以为身心俱疲的噩梦即将接受,哪知道这才是真正囧途的开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 这道违心的口供,让审讯者喜出望外,如获至宝,为给父亲定罪找到了有力的“证据”,却让一个家添新丁的家庭还来不及喜悦,就坠入无妄牢狱之灾的巨大悲痛、恐惧、渺茫中,从此父子离散、夫妻别离长达五年之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 父亲进了监狱,家庭生活的重担就全落到了爷爷、奶奶和母亲身上。爷爷在当时的乡办企业---辛安机械厂上班,常常是饿着肚子,把省下来的口粮拿回家,让全家人不至于十分饥饿,让嗷嗷待哺的宝贝孙子有口奶吃;奶奶迈着小脚,也只得颠簸着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换取工分;襁褓中的我还在熟睡中,母亲就融入上工铃声的茫茫夜色中。家中的那条懂事的老狗,不知道陪伴我度过多少个日日夜夜,以至于我和母亲住的那间屋子的木门,总是被狗咬得伤痕累累---醒来找不见妈妈的孩子,那份无助的凄哭,搅得狗也是心烦意乱!待我稍微懂事,母亲就带着我,把我放到地头,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棉花地里,不一会儿总能听见母亲不放心地喊叫我的乳名,我则在地头每喊必应。母子互喊的声音,在空旷的四野里,是那般响亮、那般温馨、那般凄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2, 126, 251);"> 监狱中的父亲,百口莫辩,只能用超乎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把冤屈憋在心底,把希望寄托在依靠积极的“改造”,“洗心革面”,争取早日回家。从此,本不多言辞的父亲,更加沉默,只是埋头干活,惜言如金。</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55, 138, 0);">  在长期的服刑劳动中,父亲结识了同样因文字入狱的郭友三、周勤安两位狱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55, 138, 0);"> 郭友三的父亲曾是一名旧军人,解放后带着妻子儿女回到浮山县老家,躬耕陇亩。然而在那人妖颠倒的“文革”十年,郭父因不堪反复的羞辱折磨自尽而亡。亲眼目睹父亲含冤去世,目睹社会的混乱不堪,忧心忡忡、血气方刚的郭友三愤而提笔,写下“多少忠臣含冤死,多少爪牙存庭堂”等18首诗。正是这18首诗,成为他仇视文化大革命的“铁证”。在父亲离世仅仅十天,郭友三也被判五年,投进监狱。瞬间里,丈夫死亡、儿子进监狱,让郭友三的母亲和妹妹悲痛异常、举目茫茫。曾是太原大家闺秀,从小生活优渥,甚至麦苗和韭菜都分不清的母亲更是感到天塌般的窒息。刚刚十九岁、正是人生最美年华的懂事的妹妹,从此关闭谈婚论嫁的大门,默默挑起赡养家庭、陪伴母亲的担子,只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哥哥早日出狱,全家团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55, 138, 0);"> 周勤安入狱时,还是个刚刚16岁的孩子。调皮玩虐的天性,让他的少年充满童趣。一天,他和两个小伙伴攀爬着梯子,到村里舞台檐下掏鸟玩。不经意间,他看见墙上用钢笔写着“坚决反对最高层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一行小字。这可是重大发现!受时代环境“熏陶”,紧绷阶级斗争弦的周勤安告知两个小伙伴后,三个孩子争先恐后地报告给公社领导。却没有想到,这一“积极”,竟会给自己带来无妄之灾!千查万查,头绪茫然。那这么重大的政治事件,总得有个交代,总得有个背锅的。根正苗红、出生贫农的两个小伙伴自然无缘“中奖”,而“地富反坏右子女”的周勤安则毫无例外、毫无悬念地“入瓮”。</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55, 138, 0);"> 都是因文字惹祸,都是因几乎相同的事情锒铛入狱,三个忠厚善良的可怜人,被捉弄人的命运捆绑在一起,自然惺惺相惜,相互帮扶,相互激励。作为年龄最长者,沉默的父亲自然而然就担当起大哥,尽一切可能照顾两个小弟弟;朴实的郭友三则争着抢着多干点活,好让两位好兄弟减轻点负担;而生性好动的周勤安却没有那么“安分”,结果受另一伙不堪虐待、伺机越狱的狱友影响,原本被判六年的刑期,则又被延长了143天!</b></p> <p class="ql-block">左一郭友三,右一父亲,中间周勤安。</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20px;">  正是狱中的互帮互扶,互相鼓励,让繁重枯燥的劳动有了生趣,让渺茫的未来燃起希望,也让三个人在狱中结下深厚的友谊。父亲刑满出狱,仍在服刑的两位小弟眼含热泪,互道珍惜。</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20px;"> 重新回到家庭,融入社会,父亲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活,再不关心哪怕一点儿政治,更是对那段历史讳莫如深。随后相继出狱的郭友三、周勤安则没有放弃为自己昭雪伸冤。十年动乱刚结束没有几年,就被最高人民法院平反。得知平反的喜讯后,他们兴冲冲地辗转来到我们家,一则给我父亲报喜,二则更想帮父亲写申诉材料上诉。可是,却被感同身受过敌我拉锯战困扰的爷爷拒之门外。爷爷的理由是:“罪也受了,人也丢了,冤就冤了,这亏我们认了!”使父亲从此失去了最好的申诉时机。</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20px;"> 然而,爷爷的阻挠,并没有阻挡住三个人的友情。尽管那时候联系困难,但父亲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探知到郭友三、周勤安的讯息。</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20px;"> 郭友三出狱后,已经是29岁的大龄青年,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姑娘嫁给一个有前科的“劳改犯”。眼看在老家成亲无望,熟知郭友三人品,热心的周勤安就张罗着,让郭友三入赘到闻喜县上白村,和带着四个孩子的李大婶结为伉俪。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厚道的郭友三自觉承担起父亲的责任,把四个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抚养,和李大婶一起互帮互爱,苦寒共度。</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20px;"> 看到聪明善良的周勤安孑然一身,再回头看看为了痴痴等自己出狱,而蹉跎了终身大事的妹妹。还在狱中的郭友三便有心撮合这对年轻人,周勤安出狱后,两个年轻人终于走到一起,建立起相濡以沫的美满家庭。</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font-size: 20px;"> 期间,父亲还趁爷爷不注意,偷偷地借了一辆破自行车,赶到上白村看望郭友三,看到他和李大婶也有了自己的爱情结晶---姊们排行老五的一个粉嘟嘟的小姑娘,父亲自是格外高兴。那一天,兄弟俩叙旧,一直聊到很晚、很晚......</b></p> <p class="ql-block">老友见面,格外激动。郭友三和我的父亲在亲切交谈。</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55, 138, 0);">  各自的生计忙碌,繁重的家庭负担,艰难的联系方式,让三个家庭的顶梁柱再也无暇旁顾。渐渐地,父亲失去了他们的联系信息,更不知道郭友三已经改名叫李茂龙,仅仅去过一次的上白村,也是记忆渺漫。至于周勤安,则更是失去了任何的联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55, 138, 0);"> 人年岁大了,总爱忆旧。看着日渐苍老、步履蹒跚的父亲,虽然对自己五年的牢狱生涯鲜少提及,却总是经常念叨两位好兄弟。我自然就萌动了帮助父亲寻找他们的念头。然而,按照父亲提供的模糊不清的线索,我在闻喜县的热心肠的朋友不管怎么努力,却总是打听不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55, 138, 0);"> 就在我们全家人几近失望,我也几乎放弃再打听的时候,有一天,母亲专门给我打电话,说是郭友三和他女婿、周勤安夫妻到老家看望父亲了!闻听此讯,我喜出望外,既为父亲了却夙愿高兴,更为冥冥当中的纯洁的友谊互动而高兴。记得有一本书上曾经介绍,说是同卵的双胞胎兄弟,都有神奇的心灵感应,这边打个喷嚏,那边就感冒,难道这患难之交的三兄弟也是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55, 138, 0);"> 老兄弟见面,自然是格外欣喜。他们唠嗑,一直唠了几个小时,才互相留下电话、地址,依依惜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55, 138, 0);"> 因为郭友三他们看望我父亲时,是吃了午饭才去的,再加上当时只有父母在家,事出突然,没有准备,总感觉没有招待好。带着愧疚,更带着探秘和向往,趁着周末,我和弟弟商量带着父母,到上白村看望郭友三叔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55, 138, 0);">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飞掣,终于到达目的地。早已等候在大门口的两位鬓发半白的老人,父亲一眼就认出是郭友三夫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55, 138, 0);"> 身体较父亲好的郭友三快步走到车门前,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搀扶行走不便的父亲下车。待走进家门,我才发现,热情的老两口早已把屋子拾掇得干干净净,小女儿两口子正在灶间忙活,炉台上摆满了菜肴!我不由心里叽咕:本来说是请老人一家到东镇比较好的饭店聚聚,看来这想法落空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55, 138, 0);"> 在一家人的张罗下,一桌丰盛的饭菜很快摆上桌子,郭友三殷勤地不断给父亲夹菜;闻讯专门赶来的郭友三的二儿子,拿出珍藏的茅台酒;二儿子四岁的小孙子则翻上爬下,一会儿躲进曾奶奶的怀里,一会儿坐在曾爷爷的腿上。看到这样的画面,回想父亲他们坎坷艰辛的过往,不由我双眼湿润。</b></p> <p class="ql-block">左一、左二为郭友三夫妻,中间为周勤安夫妻,右一、右二为我的父母。</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  友谊情深。得知我们到了闻喜,远在运城的周勤安夫妻,也专程兴致勃勃赶到上白村。饶是惜言如金,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的父亲,见到老朋友、好兄弟,也自是打开话匣子,记忆的大门洪泄而下。从他们的叙谈中,从郭友三保存完好的上诉材料、平反证明等材料中,从周勤安展露给我们看的细绳勒、打背铐留下的伤痕中,我一点点了解到以上五十年前那段尘封的历史,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 岁月静好,澄澈是金。五十年岁月弹指一瞬。当年意气奋发的小伙子、俊姑娘,早已经是华发翁媪,儿孙绕膝。作为历尽磨难的过来人,他们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他们最大的心愿,就是期盼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国家不再有灾难,人间不再有阴霾!</b></p> <p class="ql-block">我和父亲在修葺中的“宰相村”裴公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