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绵山

鹿苑旧事

<p class="ql-block">  这一年,晋献公之子重耳四十岁了,许是生于帝王之家的缘故吧,人到中年的重耳依旧玉树临风,风采不减当年,举手投足间依旧是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洒脱,而宫里那些年轻的宫女每每见到他,依旧会面热心跳眼泛桃花。</p><p class="ql-block"> 自从重耳母亲狐姬被允姬下药荼毒而亡后,老迈的献王便愈加昏聩,骄奢淫逸,不理朝政,也越来越不像个王。而那位天姿狐媚的骊姬则更加过分,眼看着身体江河日下的献王于不顾,只知花天酒地一味索取,硬生生把个曾经人中之龙的献公榨的只剩一副干瘪的皮囊,仿佛风一吹,便会随风而去。“狐狸精!”一天午后,重耳与太子申生喝酒,酒酣耳热之际,两人不约而同对骊姬做如此评价。不想隔墙有耳,隔天他们谈话的内容便被骊姬知晓,那妇人便不依不饶,在朝堂之上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只哭的献公柔肠寸断怒意顿生。当场就要废除太子,且将二人流放至晋国边陲戍边才罢休,幸得众大臣力保,才勉强将此事压了下来,但从此,君臣父子之间便有了一道裂隙。</p><p class="ql-block"> 也是在那年,晋国闻喜户头村人介子推,刚刚二十出头,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纪,布衣草履的装扮却难掩其英姿飒爽,他饱读诗书且孔武有力,喜欢打报不平,喜欢仗剑四方,更喜欢与人纵论天下,深得地方诸侯赏识,晋人莫不知其英武。</p><p class="ql-block"> “儿啊,大丈夫志在四方,为娘知你心怀家国天下,我闻那公子重耳贤达,礼贤下士,现正广纳天下名士,我儿不如投奔于他,也好谋个锦绣前程。”</p><p class="ql-block"> 其实介子推早有游历之意,奈何他是个孝子,眼看着母亲年迈,他又哪里忍心离开。初时不肯,但经不住母亲再三苦劝,他只好将母亲托付给胞兄,在一个清晨,跪别母亲后,便只身踏上了去往绛城的官道。</p> <p class="ql-block">  经过长达数月的辛苦跋涉,介子推到达晋国都城绛城。在驿馆稍事休息后,还是在一个清晨,介子推向公子府走去,他身后,春天氤氲着喜悦,樱花铺满长街,走在都城的大街上,发髻高绾美髯当胸,身背大剑一袭玄色长衫且身姿高挑的介子推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人们竞相围观。介子推微笑着与众人抱拳。</p><p class="ql-block"> 当他到达公子府,重耳亲自出门迎接,他看着如此出尘脱俗的介子推,不禁有些痴了。“阁下是仙人下凡么?”重耳一揖到底,眼神中满是崇敬的问道。介子推也深深一揖还之以礼道:“闻喜户头村人介子推素闻公子英明,特来投奔,此后愿随公子左右,为天下苍生谋福祉。”重耳大喜,当即将介子推迎入府邸,设宴款待。</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古历656年,太子申生受骊姬迫害含冤自杀于新城曲沃。太子自杀的消息传入都城后,那时已贵为晋国夫人的骊姬先是长笑,继而失声恸哭,她从正午时分一直哭到月上中天。那夜月色白的有些刺眼,与骊戎部落被晋国大军攻破的那夜何其相似。骊姬长跪于地:“父亲、桀,我已将那老匹夫诡诸立的太子加害至死,报了部落灭族之仇。那申生虽命绝于曲沃,然公子重耳还在,我当不辱吾族使命,一并将其斩草除根,我要让我们的骊戎部落在我手里复活,让这天,变成我骊戎的天,让这王,成为我骊戎的王”。</p><p class="ql-block"> 骊姬十六岁了,二八年华的骊姬美的不可方物,美的倾国倾城。她喜欢蓝田日暖玉生烟,喜欢灞桥月上柳梢头,喜欢坐在浐河边,一任清浅的河水漫过脚趾,还喜欢在骊山的汤泉中浸泡,让温婉的泉水洗去掩藏在心底的忧伤。</p><p class="ql-block"> 她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个勇士,在部落中他的地位仅次于她的父王,他是整个部落的守护者,他很少说话,见了她也只憨憨的一笑。他每天都早出晚归,带着部落里的男人狩猎,抵御外敌。他们猎野猪,猎狐,甚至有一次,他还一个人凭着手里的戟,猎杀过一头斑斓猛虎。他将虎肉分给部落里的人,虎皮他留了下来,做了一件裙装送给她。那天她穿着他做的虎皮裙在草地上翩翩起舞,她赤着脚,像个修炼千年的女妖般轻盈迷人,她为他唱歌,她的嗓音像天空飞过的云雀般清丽。他痴痴的看着她旋转着倒在他怀里,他的嘴不自觉的印上了她的唇。“桀!抱紧我”!那一刻,她激动的叫喊着。他们都初涉人事,对于两人和部落的未来,他们充满了希望。“桀,我们一起努力,让我们的部落更加强大。”那个男人将她抱得更紧了,她在他的臂弯里彻底沦陷。他声音颤栗的说道:“骊姬,只要有你在,我一定会让我们的部落变成一个国家,与晋国和齐国齐名的国家。”</p><p class="ql-block"> 当晋献公差使臣提着聘礼来到部落,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命令部落派人将骊姬护送往晋国都城为妃时,那个男人暴怒了,他手起剑落,将使者杀了,“我桀的女人,谁敢动心思我就杀谁”。他站在那里犹如天神一般不怒自威。</p><p class="ql-block"> 后来那个月色如昼的夜晚,晋国军队攻入骊戎部落,杀声四起 。桀带着部落勇士,硬是让晋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但他终究是一介凡人,骊戎还是个弱小的部落,如何能匹敌兵强马壮如狼似虎的晋军?她眼睁睁看着精疲力竭的桀被乱军砍死,她昏死了过去。醒来后,她人已经在去往晋国都城的车里,那一刻她明白,骊戎部落完了。</p> <p class="ql-block">  古历651年,献公逝,骊姬把持朝政,命人追杀公子重耳,并立自己的儿子奚齐为国君,人们私下里都在议论,那奚齐与献公样貌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倒是与那战死的桀十分貌似。但那又如何?献公已亡,重耳与夷吾又流亡他国,谁还在乎王族血脉纯正与否。</p><p class="ql-block"> 公子重耳独自坐在书房,他眼前的案几上整齐的码着一排排竹简,他拿起一卷竹简翻了翻,皱了皱眉又放下了。在外流亡已经十二年了,窗外的梅花开了又谢,堂前的胡燕走了又来,他默默的看着岁月流逝,听着花落的声音敲碎残梦。“我已经五十三岁了,”看着镜子中日渐苍老的自己,无可奈何的自言自语。“故土还在,壮志难酬啊!”他眼里的落寞日甚一日。</p><p class="ql-block"> “公子,午饭做好了,出来吃饭吧!”门帘微掀,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进来,那声音温婉如三月的春风,瞬间就将他的沮丧吹的无影无踪。“哈哈哈,命运是公平的,想我重耳半生流离,尝尽世间冷暖,几度险为贼人所害,谁曾想,堪堪到了天命之年,老天却将如此妙人送与我,幸甚幸甚啊!”。说罢他旋风般起身,抱起款款而入的女子,在她额头亲了又亲。“公子不可,舅父大人和介子推先生他们还在等着公子出去用饭呢!”那女子瞬间脸色绯红,说话的声音不觉又娇羞了几分。</p><p class="ql-block"> 重耳轻轻放下女子,脸色又凝重了些,他轻声叹了口气说道:“文姜啊,你如此贤淑温婉,让我如何舍得离开齐国?”那名叫文姜的女子抬眼看了看重耳,旋即退了几步,轻轻欠身说道:“公子乃人中龙凤,注定要成为一国之君的,妾身怎敢误了公子前程?适才听闻芥子推先生与舅父谈论,说那奚齐被大臣里克所杀,骊姬也不知所踪,现在晋国大乱,诸侯分割而治,能掌控局势者,非公子莫属,公子应早做动身打算,回晋国力挽狂澜才是。”</p><p class="ql-block"> “哦!有这等事?”重耳听罢有些心动,但他看了看柔美娇小的文姜一眼,心里又平静了下来。“人生苦短,我已不想过问晋国之事,就算它天翻地覆亦与我无关,我现在只想与你平平淡淡的做一世夫妻,远离那些是是非非。”说罢他挥了挥手,制止了欲言又止的文姜,自顾着走出去了。</p><p class="ql-block"> 饭菜已经上桌,介子推与狐偃几人已坐在席上等候多时,见重耳出来,众人皆起身以礼相待,重耳招呼大家坐下,遂起身,将面前的金樽举过头顶说道:“幸闻骊姬已为里克所诛,吾等再无后顾之忧,今后行走天下,无虞也!今日吾等当开怀畅饮,以示庆贺!”说罢,他自先干了。众人也起身,将樽中酒一饮而尽。</p><p class="ql-block"> “皇图霸业一樽酒,今日干了这酒,明日我等是否就可以随公子回晋国,诛乱臣,肃乾坤,重整我晋国大好河山呢?”介子推放下酒樽,站起身,抱拳向重耳说道。</p><p class="ql-block"> “先生此言差矣,桓公待我不薄,赐封地,建府邸,并将其族女文姜许我为妻,此等大恩,重耳怎敢违逆?”重耳顿了顿又说道:“先生还记否?当年逃亡之初,我等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如丧家之犬般惶惶不可终日。那日逃亡郑国,我多日未进食,饿晕在半途,多亏先生割股煨汤喂于我,才使重耳免于抛尸荒野,先生大恩,恩同再造,重耳没齿不敢忘也。齐国甚好,民丰物阜,居此颐养天年,于先生而言,亦无不可。明日我欲面见桓公,为先生求得一块封地,再为先生娶一房小妾,与我一般同享齐人之福,岂不更好?”</p><p class="ql-block"> “公子不可沉溺于此,他国再好,我等始终只是过客,而我等追随公子,只为助公子东山再起,大丈夫立于世,自当顺势而行,今日晋国大乱,各方皆盼公子归国主持国事,前日我等已与秦穆公取得联系,穆公愿助公子重返晋国,如此大好时机,公子万万不可错过,否则悔之晚矣!”介子推向重耳深鞠一躬,言词铿锵说道。</p> <p class="ql-block">  重耳终究还是没有听介子推之言,而是继续留在齐国,与文姜耳濡厮磨,做一对快乐的夫妻,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是晋国公子,闲暇时间,他会驾上马车,带上文姜,去都城周边走走,诸侯们对他都很友好,每到一地,总有王公贵胄夹道相迎。他很享受这种生活,“做个平凡的人真好!”有一天,他对文姜如是说。“公子,晋国越来越乱了”,文姜提醒他。“哦,是吗?那又如何。”</p><p class="ql-block"> 有随从开始慢慢对重耳失望,先是魏武子,他在一个黄昏出走,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去了狄国,也有人说他心灰意冷,选择了隐居。接着是赵佗,他曾经是位名满天下的剑客,当年为了辅佐重耳,他甘愿放弃快意江湖,而选择跟随重耳过着简约自律的生活。一位好的剑客,他总喜欢用手中的剑解决问题。他准备离开了,他去见重耳,挥剑将自己的衣角割下丢在风里,转身扬长而去。“公子,从此一别两宽,你我再无相见之日,公子保重!”“你要去哪里?”重耳大声问道。“江湖”。</p><p class="ql-block"> 重耳六十岁了。生日那天,文姜为他准备了一大桌菜,并亲手替他换上了新衣。那天的酒桌特别冷清,往日热闹的场面不再,陪他饮酒的,只剩下介子推和他舅父狐偃。二人轮番敬酒,重耳很快就喝的酩酊大醉。三人合力将他抬上早就准备好的马车,由狐偃驾车,马车朝着秦国的方向飞驰而去。临走前,介子推单膝跪地,向文姜深深一拜说道:“夫人深明大义,古今少有,我替万千晋国子民谢过夫人!”文姜含泪目送重耳远去,她知道这一别,恐将永无相见之日。</p><p class="ql-block"> 重耳这一醉,便醉了一天一夜,他醒来时,马车已远离齐国都城,坐在颠簸的马车里,重耳愤怒的像头咆哮的狮子,他执意要回去,他舍不得文姜,舍不得离开那个温暖的家。介子推拿出一件血衣丟给重耳,重耳认得,那件血衣正是文姜在他生日那天穿的。“你把文姜怎么了!”重耳目呲欲裂。“杀了,这等祸国殃民的女子,留之何用?”介子推说道,言语轻描淡写。“介子推,我要杀了你!”重耳险些昏了过去,他手捧着血衣泪流满面。“公子已然孱弱,你杀不了我,”介子推面无表情的说道。“好,就算为了替文姜报仇,我也要成为晋王,等我登基那天,我第一个杀你。”介子推转过头,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从此重耳与介子推再无只言片语,介子推依旧一路护送着重耳,往秦国国都缓慢前行。过了大半年,秦国国都已历历在望,马车缓缓停在官道,介子推跳下马,走到重耳车旁,单膝跪地说道:“前方已是秦国国都,穆公已派人在此迎接公子,想来已无大碍,子推就此别过,望吾主登基之后,常怀清明,以黎民社稷为主,方不会辜负我等数十载跟随之初衷。”重耳在车内半晌无话,经过这些日子的反思,他其实已经不怎么恨介子推了,他下意识的抬了抬手,准备将车帘掀开,但他又忍住了。“舅父,我们走。”</p> <p class="ql-block">  六十二岁那年,逃亡他国十九年的重耳,在秦穆公的护送下,终于回到晋国都城绛城,他以铁腕手段,借用穆公的军队,迅速肃清国内割据势力,一时间,晋国上下海晏河清,民生欣荣。</p><p class="ql-block"> 他登基那天,绛城张灯结彩,市井鼎沸,各国均派使者来贺。他像个新郎官一般,忙着迎来送往各国使团。偶尔闲下来,他便坐在书房默默发呆,他在思念文姜,如果她还活着,如果今天她在,那该有多好啊!他还想念曾经陪伴他流亡十九年的那些人,魏武子,赵佗,先轸,还有介子推。“介子推”,重耳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道:“孤其实早就不恨你了。”</p><p class="ql-block"> “王上,齐国使者觐见。”内侍站在书房外大声喊道。“宣”!晋文公重耳听说齐国使者到了,忙站起来,整了整衣冠,匆匆忙忙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可以怠慢别国的使团,但对于齐国,他不会,因为那曾经是他的第二故乡。使者对重耳执君臣之礼,礼罢从袖里拿出礼单,恭恭敬敬递给重耳,重耳略微看过,便让近臣收了起来。“晋王,齐王还有一件大礼奉上。”说罢使者恭立一旁,少顷,从使团里走出一位温婉如玉的女子,她头顶薄纱,缓缓走到重耳身边,微微欠身道:“臣妾文姜拜见吾王。”重耳愣了片刻后,他缓缓撩起轻纱,不禁有些呆了,这不是他日思夜想的文姜又是谁?“你……你不是已经被……?”重耳说着说着,眼眶湿润了,他拉着文姜的手,久久不肯放下。“王上,介子推先生乃忠义之士,您错怪他了。”文姜望着晋文公重耳,轻声说道。“原来如此!”重耳忽然间便明白了一切。“狐偃,介子推现在哪里?”重耳语调激动的喊道。“回王上,介子推现与其母隐居绵山。”狐偃站出来说道。“你速准备车马随护,几日后我亲自往绵山,请介子推先生出山。”重耳向狐偃吩咐道。</p><p class="ql-block"> 当晋文公重耳一行迤逦到达绵山时,绵山正下着细雨,山上的柳树才绽新绿,村庄里的桃花开的正艳。他们径自到达介子推住所,推开门却发现人去屋空。问左邻右舍,方知介子推闻讯文公要来,便于前几日背着母亲躲入绵山深处了。那重耳与介子推皆是执拗之人,见寻人不果,便令军士遍山搜寻,数日后,仍不见其踪迹。有谋士建议放火烧山,只烧三面,留一面生路,迫使其自己下山。重耳思虑片刻后感觉此计可行,于是下令点火烧山。大火烧了三天,三天后火势渐熄,守山军士亦未见介子推下山,文公便亲自带着军士上山,当他们到达山顶,才发现介子推与其母靠在老柳树下,已与柳树一道被活活烧死。“子推何须如此执拗?你本可以下山的,孤已为你留了生路!”重耳老泪纵横,悔恨交加,无奈事已至此,便命人厚葬介子推与其母,并与墓前长跪谢罪。</p><p class="ql-block"> 次年介子推逝世之日,重耳再次上山凭吊,发现介子推背靠的柳树又复活了,枝条上的绿色舒展着,是那么的生机勃勃。随行军士从柳树的树洞里拿出一幅布条,上面有介子推临死之前留给重耳的留言,布条已然发黄,但那墨迹却清晰可见。:</p><p class="ql-block">“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p><p class="ql-block"> 柳下作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p><p class="ql-block"> 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p><p class="ql-block"> 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p><p class="ql-block"> 重耳再次老泪纵横。</p><p class="ql-block"> 回宫后他下令,凡晋国子民,于介子推逝世之日,不可生火,皆生食,违者重罚。次日全国禁止一切农事,凭吊介子推,并立那日为节日,并赐名“清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