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灿烂的细节

一叶惊弦

鸟是树的花朵，梦是夜的花朵。

白云是天空的花朵，细节是生活的花朵。

住了十四年的小区，马上要面临拆迁重建。也是啊，在闹市区寸土寸金的地段，一个只有三栋楼的小区，怎么能久存呢？无论如何不舍，终将要与它告别。当家中的最后一批物什整理打包搬走后，偌大的屋子顿时空旷起来，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涌上心头，脚步不由自主迈向曾经踏遍的每一个角落。

拉开楼上的阳台玻璃门，七八个平米的露台上，钟爱的盆花已经移走，那方寸花坛中还有带不走的一株桂树、一株梅树、一棵忍冬和几盆破损的盆花，还有杂草。

　　

我与之告别的时候正是十月金秋，当此时，一人多高的桂树花季将过。桂树的叶子在十月午后的阳光下闪着亮泽，叶下的花已经呈现枯败的光景，白与褐相间，已经不是一树桂花最青春最美好的时光。一阵风吹过，花瓣窸窸窣窣，飘落下来，落地成殇，也有的看起来打算在枝头抱香而死，这怕是这颗桂树的最后一季花事了。从此，便只存在我的记忆中，渐渐被时光冲淡直至忘却。

几天前，我还把头伸到树干下向上望，那里是一把伞撑开无数小花朵的世界，香味正浓，花朵正盛。

这棵桂树，在以往的几个中秋佳节、国庆佳节里，给我的生活增添了多少诗意，在以往的许多个秋日的夜晚，给我带来多少美妙的秋梦。那些枕着桂香入梦的夜晚，如此香甜，如此沉醉。印象最深刻的是去岁中秋，又恰逢国庆，邀三五好友小聚。洒扫庭除，置桌椅于小院中，月上中天，伴着悠悠桂香，绰绰花影，赏月，品茶，吃月饼，谈生命……

回忆的堤一旦打开了缺口，往事便如溪水，脉脉流淌。溪流中，有桂树相伴的细节，闪着金光的灿烂的碎钻，明亮了岁月。

防盗门终于从身后重重地关上，把我的世界从此分割为过去的十四年和新的开始。那十四年的欢声笑语，花前月下，十四年的坎坷蹉跎，似水流年，都成为过去，尘封成一段历史。

下了楼，来到小区的车库，那车库是第三栋楼的一楼，并不似其他小区地下停车场的阴沉。从小区单元楼出口到车库，不过几十步之远，这几十步的方寸之遥，却一步一景。依次经过银桂、桃树、晚樱、玉兰，中间是丛丛碧绿的海桐，两个大花坛，触目是极为养眼的绿，深浅不一，交替着四季的姹紫嫣红。

　　曾经在那棵晚樱下，发现几棵白英。纤弱的藤蔓，在秋日里结了许多红色的果子，那红色真是晶莹剔透，难以用言语形容，那果子如一滴水，在叶尖将滴未滴，圆润，透亮。又似是哪位闺中小姐遗落在树丛里耳坠，要让人生出无限的遐想。

往上看它所攀附的晚樱，十月早已没有花朵的了。但它一树繁华在枝头的情景，早已刻在心底。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每个春天留意它的。翻开手机，它有四五个年头，成为相册里的风景。每个雨横风狂，寒意料峭的倒春寒的日子里，我从树下经过，眼巴巴望着，看它在黑黢黢的树干上，一点点鼓出暗红色的苞，再一点点冒出几绺寸长的茎，茎端挂着小小的花蕾，三四朵攒在一起成为一束，再慢慢吸阳光收雨露，在某个不经意的晌午，从花树下经过，看到舒朗的枝干上，四五束硕大的花朵，在枝头洋溢着明媚的笑颜。每一朵花，有七八重粉色花瓣，果然如它的名字：八重樱。

又不知两三天，已是千朵万朵压枝低，繁花怒放，轰动京城。每一束都是一个世界，每一枝都是一幅好画，每一个角度都与周围的景致极完美地融合。花期持续一周之久。当花瓣从枝头飘落时，脑海中冒出一句：真希望在樱花飘落的时候从树下走过。那情景定如李后主的词：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从车库推出电动车，车库里那个背有点驼的管理员，问候了一句：“东西都搬完了？”我有一瞬间默然。“最后一趟了，回来看看可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哦，那以后都不回来了？”他似是在问我，又似是在自言自语，“人都走差不多了，我们也要走啰。”这话让我有点凌乱。

经过了几棵纤细伶仃的紫薇，经过了几丛结着蓝紫色果实的商陆，车子加快了速度，驶离小区，如同以往的每一次离开。但我知道，这一次，再没有返程。

我也不曾回望，因为我虽不曾带走那一草一木，但我带走了过去十四年里那些灿烂的细节：那白英，那晚樱，那海桐，那商陆……那无数个枕着桂香入梦的夜晚，无数个樱花树下的流连……它们会开成生活中永不凋谢永不忘却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