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浩：滇黔別径拾童真——择井而居之二

老妖

（从五一路进入三泰街 聂浩摄影）

滇黔別径拾童真

——择井而居之二

聂浩

如果你从五一路进入三泰街，走上五十步的斜坡，请站定！看看你立足的地方。1954年的特大洪水，是解放后淹进长沙城最深入的一次，洪水正是在你立足之处停了下来。

文革前，每逢涨水季节，长沙市民一直爱到湘江边上来看大水。那次百年一遇的洪流涌进长沙城时，观者更是人山人海。

三泰街头右边一线都是做墓碑的简陋麻石店，祖母居然拄着拐杖抬起三寸金莲的小脚，携我登上麻石堆。伫立西望，湘江两岸少有楼房，江中的橘子洲头已被淹没，仅有树梢可辨，惟余汪洋一片。岳麓山下那块长沙最大的赫石已滨临水边。千里江涛下洞庭，天苍苍，水茫茫，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湘江两岸少有楼房，江中的橘子洲头已被淹没，仅有树梢可辨，惟余汪洋一片。聂浩制片）

（四十年代大水淹中的长沙街道 ［美］顾仁摄影 ）

本家有位连山伯，在三泰街口的右边开了一家玻璃镜店，店外右拐角便是高井街。这条斜坡下行通往湘江大西门的古道，清代叫高井巷。我不明白今天为什么把这条古巷改成了谦吉里。“里”与“巷”，有“通”与“不通”之别。改换这条街名，轻易就切断了历史商道的脉络与幽思。

高井街当然有井，一口双眼水井就在街的最高处，与三泰街对接的路边，而且是口奇异的古井。那天，看大水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把古井团团地围住。井水涨到离井口不到一米的地方，井內瓦釜雷鸣，闻者无不感到诡异！连山伯说，是龙在下面吼！

（高井街当然有井，一口双眼水井就在街的最高处。聂浩制片）

他又把祖母和我带到三泰街东边，斜对高井街的一条不到五十米的小巷。巷两边全是公馆门楼，叫“滇黔别径”，巷里也有一口单眼水井。这口井藏在巷尽头，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百步之外洪水临街，水井轰鸣，此井却气定神闲，水深数丈，清澈见底，甚是让人惊诧！

今天科学地理知识普及，知道两井之异是地下水系不同。但那时祖母迷信此井定在龙脉之上。老人家说，滇黔别径，闹中独静，我孙子八字里面缺水，正想“择井而居”。

第二年秋天，我们举家从观音井边迁到了滇黔别径的井边，入住小巷尽头高处的独栋平房中。

（童年时的记忆中，滇黔别径一直是寂静的。聂浩制片）

童年时的记忆中，滇黔别径一直是寂静的，依稀能听到从三泰街传来叫卖河水的声音。1957年以前，长沙市民的饮用水主要源于水井。也有人认为江河水质更好，因此沿江有不少的男人，依靠挑河水卖谋生，小街小巷随时可以遇到他们挑着河水叫卖的身影。三泰街边高井街头常常停着一辆板车，上面放着一个椭圆木桶，车主叫着“河水哦——河水”。声音真好听，水汪汪的飘逸如歌。他们知道滇黔别径有一口好井，并不进小巷来吆喝。

（在大西门码头挑河水的人）

小巷有好井，自然就是邻里交往的中心。忘不了，六岁的我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总能看见不到三十岁的母亲，穿着蓝色的缎面旗袍，趿着绘了花的木拖鞋，倩兮娉婷好身腰，提着一桶水从井边走来，美极了！母亲叫罗敦群，小巷的邻居都称她“摩登群”。

那年，我的小妹妹出生了。祖母给我三角钱，买了一沥箕纸包糖。我坐在井台边，看到过来的人，口中按照邻居教我的话念道——我妈妈“摩登群”为我生了一个小妹妹，请你吃糖。小巷邻居围着逗我嬉笑，给我沥箕里放上许多红糖，纸包上面还盖了一张印有桃符的红纸，以示喜庆。

妹妹出生时料峭春寒，父亲在北京出差。他回来带给我一顶护耳的蓝色棉帽，式样南方少见。我高兴得不得了，吹着那种用铁丝一拉一拉的竹哨，㖆——㖆——，从滇黔别径这头走到那头，那头走到这头，叫个不停。邻居闻见都说小模样好漂亮。我得意忘形，走到井边，急于想对着井水照一下自己的漂亮。簌的一声，帽子掉到井里了……我反应过来，顿时伤心地哭成了泪人。幸好水井清澈见底，邻居七手八脚把帽子捞了起来。

祖母知道后大惊失色，说我惊动了龙王，要到龙王宫去拜一拜。母亲出月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带我去龙王宫。

清代同治十年（1872年），龙王宮就已坐落在古长沙城的西北角，坐东朝西面对湘江，处通泰街之南。宮后有的雷祖殿、玉皇殿、三宫殿却朝向不同坐北朝南。这一建筑群到六十年代初已荡然无存。今天我仍清晰地记得龙王宮正殿的独特景象。整体宫殿如同建筑在一座大井台上，地面铺着长条麻石，下面是空的，听得见水流声。殿堂正面是敞开的，中央有一眼大水井，左右的两口水井略小。殿正面壁下是一圈木柵栏，围着三座有装饰花纹的大石墩，上悬一盏大宫灯。传说龙王会从大井里出来，坐上石墩呼风唤雨。

（老画家王正德1956年在龙王宫的写生）

　　（清代同治十年1872年，龙王宮就已坐落在古长沙城的西北角，坐东朝西面对湘江，处通泰街之南。宮后有的雷祖殿、玉皇殿、三宫殿却坐北朝南。）

整座龙王宫殿到处都是水渍渍的，没有一寸干地。从进宮门起，一直到殿堂之中，两旁分列坐着穿着道袍模样的人，前面摆张桌子，桌上放着抽签筒、卦和神水。母亲并没有拜龙王，而是让一位道士用针在我的中指上扎了一下，挤出一点白色液体，说是为我挑疳疾，至今我都没有明白疳疾是什么一回事。正是童年在龙王宫见到的情景特别新奇，由此一直深深镂刻在我的记忆里。

那年月，老百姓要去龙王宫祭祀，是因为长沙当时的河堤很低，每年的涨水季节，被淹的沿江居民饱受磨难，祈求龙王保佑。1951年修了宽阔的五一路，但整个五十年代，从三泰街口到大西门（现在湘江大桥东岸）这一段，仅是一道插入湘江的大斜坡，涨水时水位的高低，此处一目了然。路边基本上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成了贮木场，堆满从江上漂运下来的木材，像一座座延绵的小山。这种状况直到七十年代初建起湘江大桥才改观。

（湘江上漂运下来的木头 ［日］清水八百一摄影）

今天高井街古道出口处，有一座三个小孩跨在石柱上望天唱《月亮粑粑》的铜雕塑，特别让我感动，仿佛其中的男孩就是儿时的我。正是此处，我们坐在那高高的木材堆上，不准确地模仿着大街小巷的人都在唱着的歌曲，面对湘江敞开嗓子嚷着——一条大河波浪宽……

童年的早晨，我经常唱着这支优美的歌，跟着邻居的大孩子周新约去街口东边的三泰街小学上学，羡慕地看着他走进校门。我久久地扶着学校的竹篱笆，静静地听着朗朗的读书声，然后孤独地夹着鞭子，去小学隔壁湖南剧院的门台上抽陀螺。

湖南剧院就在三泰街口，面对五一路，建在十几级石阶的高台上。四根粗大稳实的麻石方柱托起红砖碧瓦的剧场，前廊是雕着回纹的红漆窗门，一排八角双层的宫灯，富丽堂皇。剧院整体外形酷似古老的戏台，是当时长沙城最漂亮的仿古建筑。“湖南剧院”四个字是有名的书法家黎泽泰题写的，真是点睛之笔，彰显出的湖南剧院的气韵与沉雄。

（三泰街口的湖南剧院）

那天，清静的剧院门前突然拥来了人潮，我无法抽陀螺了。原来，中国最负盛名的京剧大师梅兰芳要在这里演出。我伏在剧场的石栏向下望，购票的队伍几乎望不到头，一直延伸到太平街了，父亲居然也在队伍之中。

晚上父亲带我踏入湖南剧院，那是这辈子的幸事，看到了京剧大师梅兰芳的演出。其实我六岁的孩子能看什么？父亲问我为什么一直抬头望着湖南剧院的屋顶。我说，他唱戏的时候不是“鱼鹰咬梁”吗？父亲笑了，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是形容他唱得美妙动听，声音长久留在人们的耳中。我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声音怎么可能留下三天呢？

儿时不识字，混淆了文字的读音，所带来的困惑并不限于童蒙时代。我一直都记得自己五六岁住在三泰街的“田间别径”。至老还在想，明明住在市中心，为什么叫“田间别径”呢？不可能有田啊？以致怀疑自己的记忆力。直到查老地图，标记的原来是“滇黔别径”，这才恍然大悟。

今天，滇黔别径早已从地图上完全抹去，三泰街边还可以找到一线被水泥楼架挤占后残留下的空隙。我曾经住过的地方，七十年代建起了西区文化馆。小巷尽头破旧的老楼，那是当年巷外建筑的背影，依稀还遗存了一点早年的痕迹。

今天，我带着六十五年前刚搬进这小巷时那双孩童真切的目光，打量着我常在梦中吹着竹哨来回跑动的滇黔别径，何曾知道，这里一边是云南的会馆，一边是贵州的会馆；何曾想见，古代云南贵州的商贾骚客旅伴，背井离乡，从湘江大西门登岸，斜插高井街古道，横过三泰街口，走进滇黔别径，在会馆歇息下来，挹一瓢深井的清泉，然后继续行程。

滇黔别径——多么富有诗意却已经消失了的地名，曾经蕴藏着多少古老生动的故事，把人们的想象带向朦胧的远方；诱导我寻踪蹈迹，拾起儿时散落在小巷中那晶莹如玉的美妙童真。

（这是四十年代的大西门码头，现在湘江大桥东岸。当年的主要交通工具是水运，所以那时湘江的繁荣景象胜于今天。 ［英］海恩波都天德摄影）

（原来的高井街，现在改名叫谦吉里。 聂浩摄影）

（原来的龙王街，龙王宫旧址。现在叫新风街。聂浩摄影）

（正是此处，我们坐在那高高的木材堆上，不准确地模仿着大街小巷的人都在唱着的歌曲，面对湘江敞开嗓子嚷着——一条大河波浪宽…… 聂浩摄影）

（今天，滇黔别径只残留下被水泥楼架挤占的空隙，早已从地图上完全抹去。我曾经在小巷住过的地方，七十年代建起西区文化馆。小巷尽头的破旧老楼也只是巷外建筑的背影，依稀还遗存了一点旧时建筑的痕迹。聂浩摄影）

2021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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