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妹妹唐芳

Grant

<h3>我的妹妹唐芳,在与癌症顽强抗争十一个年头之后,去年十一月七日永远地告别了亲人,告别了折磨她的病痛。这是妹妹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每每回想起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都让我心痛不已。我始终无法接受这个现实,那个每年生日准时送上祝福的妹妹,那个会为我每一条朋友圈点赞留言的妹妹,那个我可以在任何时候互相分享生活点滴旅游心得的妹妹,已经永远离开了我。妹妹走在了新冠之年,她的病逝虽然与新冠病毒无关,但因为疫情的原因我竟不能见她最后一面,这是永远无法弥补的终生遗憾。在她离开后的第一个清明,就让我用文字来寄托那永久的悲伤吧。</h3> <h3>我和妹妹来自一个普通的三线工人家庭。作为典型的七零后,记忆中大部分家庭都是象我们这样,有两个孩子。那个时候独生子女的很少,三个以上孩子的也不多。不过我们的兄妹关系既典型,又特殊。典型的七零后三线子弟学校教育,从幼儿园到高中,都就读同样的学校。我们相差不到两岁,我上学稍早一点,小学的时候一直差两个年级。后来小学改六年制刚好让她赶上,以至于我们最终相差了三个年级,我高中毕业读大学的时候她刚刚初中毕业。因为两个小孩照顾不过来,妹妹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回老家外公和大舅那里。两年后外公去世爸爸才把她接回来,还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睡着午觉迷迷糊糊地被叫起来,看着爸爸抱着一个大眼睛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小女孩,跟我说这是你妹妹。然后让她叫哥哥,她满脸不高兴,但还是粗身粗气地叫了一声哥哥。后来听爸爸说她不愿意离开老家,一路上哭着要回外公那里。一路上不停地指着外公在这里,外公在那里,爸爸只好哄着她假意到处找外公,路上颇费了些周章。现在回想起来,从小到大,我妹妹见我总是很亲热地叫我哥,但我从来没有叫过她一声妹妹,总是直呼其名。不知道跟这一小段缺失的童年相处有没有关系。</h3> <h3>小的时候大人总是夸我比妹妹会照相</h3> <h3>从那时起,我就要和这样一个从天而落的妹妹朝夕相处了。小时候的记忆里,我似乎从来没有把自己摆在一个哥哥的位置上和妹妹相处。我们之间更多的是一种平等竞争的关系。一来我们年龄太相近,二来我印象中妹妹的身高从来就没有比我矮过。不太熟的人看见我们一家,都会以为她是姐姐。我初中毕业那年妹妹刚好小学毕业,记得我当时身高一米四,被班上的女生取外号叫根号二。而妹妹当时身高已经有一米五,足足高了我十厘米。那也是我们俩身高差最大的时候,好在我高中多长了一点,成年后我们身高基本一样。学校里,妹妹在班上坐最后一排,我是前两排有保留座位。所以按照我妈的说法我从小就不知道让着妹妹。我心里也苦,明明比我高,为啥都要我让她。小的时候看露天电影,得走上老长一段路,散场的时候我不得不扛着自己的小竹椅跋涉回家,妹妹却是由爸爸背回家。一旦有了争执,妹妹最多是被训斥几句,竹条却会毫不留情地落到我的身上。那个年代物质匮乏,普通家庭吃一次肉很不容易,往往饭才吃了一半,一盆菜里就只剩素的了。这个时候,我会偷偷把我埋在自己饭碗里的肉翻出来向妹妹炫耀。发现我的秘密之后,她也学会在自己的饭碗里打埋伏了。家里所有的资源象零食等等,都得小心平分,我确实从来没有想过要谦让一下妹妹。记忆中,我小时候挨父母的揍,百分之九十跟妹妹有关,或者说跟“欺负”妹妹有关。<br><br>妹妹似乎遗传了父母外貌中的优秀基因,肤白个高长腿还大眼睛双眼皮,我是又黑又矮还单眼皮。不过虽然在身高外貌上被妹妹碾压,我也有自己的杀手锏。我从小成绩比较好,尤其上中学之后,几乎一直保持着第一。而妹妹的小学成绩尚可,上中学之后就是中游了。对我而言轻而易举,甘之如饴的数理化到她那里就成了天书。以至于教过我的老师再教她的时候也不敢相信她就是我的妹妹。这让我找回一点心理平衡。当然上帝是公平的,总是关上一扇窗又打开一扇门。我从小喜欢读书,是个超级宅男,有时候甚至逼得我爸爸用棍子赶我出门去玩。而妹妹是那种情商爆棚,善于与人打交道,超级有亲和力的人。她身边总是围着小伙伴,从来不缺朋友。妹妹也掌握了我的特点,凡是要问作业或是有求于我的时候就找朋友借来小说杂志给我做交换。<br><br>我们就是这样一对从身高到个性都迥异的兄妹。记得小的时候我的体质不好,似乎一直都倍受各种疾病困扰。但凡有一段时间身上没有任何病痛,都会觉得神清气爽,世界一下光明了许多。一般的感冒咳嗽就不用说了,每年都会经历很多次。体质差得就连好心邻居给了生花生米吃了也会腹泻。当时常见的病除了乙型脑炎和乙肝我几乎都经历过一遍,象肺炎,气管炎,百日咳,猩红热,腮腺炎,麦粒肿,甲沟炎,食物中毒等等都没落下过。以至于我成了吃药专家,一大把药塞进嘴里,喝口水,一仰脖就下去了。而妹妹就正好相反,她是吃药困难户,吞药吞不下去,父亲不得不把药片碾碎,让她用水冲服,苦得连旁观的我都反胃。幸亏她很少生病,不然吃药是个大麻烦。唯一我印象中她小时候受慢性鼻窦炎的困扰。现在看来这可能也是她后来不幸发展出鼻腔癌的诱因。<br><br>上大学之后兄妹相处的时间就很少了,我基本上一年才回一次家,忙于自己的学习和对世界的探索,也没有对妹妹有过关心和照顾。那个时候通讯也不方便,她后来去成都读书,毕业后留下来找工作打拼的曲折辛酸,我都是多年后才模模糊糊知道一些。大学毕业的时候,我还特地到成都她就读的大学去看她。妹妹看到我很激动,热情地给我打饭,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不出所料她的朋友们见到我都很惊讶,因为她的身高,朋友们都先入之见预设她的哥哥应该高大威猛至少一米八。我读完研究生之后本来计划出国,但毕业前遭遇了一场严重车祸。回老家养伤康复之后决定先去深圳找工作。妹妹那个时候已经在成都打拼,要我去成都找她。她把我安排在她跟别人合租的房子里。我本来打算坐火车去深圳,但妹妹体谅我大伤初愈,坚持要给我买机票飞到深圳。而且还给我买了一个钱包,说是男人在外打拼得有一个象样的钱包。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她在成都还没有固定的工作,收入没有保障,都是打一些零工挣钱。机票加钱包已经是她几个月的生活费了。这个钱包我一直用了十几年不愿意换,直到后来妹妹来美国看见,才又给我换了一个新的。这个钱包我想我这辈子是不会再换掉它的了。</h3> <h3>这就是当年的最萌身高差</h3> <p class="ql-block">出国之后第一次回国正好妹妹刚刚结婚,有了自己的房子,看着她在自己的新居幸福地挽着妹夫的胳膊,我也从心里替她高兴。也正是因为妹妹,我们才去拍了唯一的一套婚纱照。妹妹和妹夫是丁克家庭,旅游是她最大的爱好,天南地北去过很多地方。她总是及时地跟我分享她的旅途和照片,刚开始是电子邮件,后来有了QQ,再后来就是通过微信。妹妹能记住她所有的亲人好友的生日,每年都不忘了送上祝福,也包括她的嫂子和侄儿,从没落下过。从此成都成了我又一个家,每次回国都是妹妹妹夫到机场来接,直接住到妹妹家里,有的时候把父母也从老家接来,就在成都团聚。妹妹总是精心帮我安排行程,确保我在国内住好,吃好,玩好。</p> <h3>2000年婚纱照的妹妹</h3> <h3>09年的时候妹夫观察到妹妹会时常流鼻血,而且自己毫无察觉。检查的结果居然是鼻腔癌,万幸的是还在极早期。经历了一轮手术,放化疗之后复查已经没有癌细胞的痕迹。那时的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希望她就此战胜了癌症。之后妹妹定期复查,都告诉我一切OK。五年之后妹妹和妹夫到美国来玩,妹夫几周后先行回国,妹妹又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几个月。这是我从上大学以后最长的相处时间了。我现在痛恨自己当时忙于工作,并没有抽太多时间陪她。她当时犹豫要不要去黄石公园,我还跟她说这次去不了也没有关系,反正以后还可以再来。最终她打消了念头,这成了她和我永久的遗憾。其间我只是和她一起去过了圣安东尼奥,Corpus Christi。如果上天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陪你去黄石,去佛罗里达,去大峡谷,去加州,犹他的国家公园。人生总是这样,无论事后留下多少遗憾和追忆,当时却是无尽的惘然。<br><br>我精心保存着和妹妹所有的邮件通讯,她寄给我的所有照片。看到它们就想起了我妹妹,想起歌中所唱的:<br>看那满天飘零的花朵<br>在最美丽的时刻凋谢</h3> <h3>这是妹妹和妹夫在圣安东尼奥的海洋世界</h3> <h3>妹妹在Rice大学</h3> <h3>妹妹在Corpus Christi的海滩</h3> <h3>妹妹在圣安东尼奥的溶洞</h3> <h3>妹妹在北京</h3> <h3>妹妹在秦皇岛</h3> <h3>妹妹在拉萨</h3> <h3>妹妹在泰国</h3> <h3>妹妹在马尔代夫</h3> <h3>结果这次妹妹回国后几个月检查发现癌症复发了。病理检查的结果发现不是原来的鼻腔癌,而是一种更为凶险的滑膜肉瘤。而且因为病灶接近脑部,就更加危险。这个消息让我非常难过,也有了不祥的预感。当时正是春节期间,我一刻都不想耽误就安排飞回国去看望妹妹。我到的时候妹妹已经结束手术和放疗,正在接受化疗,头发已经掉光。但妹妹非常坚强和乐观,还反过来安慰我。直到我飞回美国她的化疗也没有结束,这次的化疗药物毒性非常大,后来她的白血球几乎降到了零,人也变得非常虚弱。最后两次化疗不得不取消。好消息是之后的检查说是没有了癌细胞的痕迹。似乎又是一次“奇迹”。但是这一次的治疗对妹妹的伤害很大,首先是手术创面大,在脸上山根部位留下很大的疤痕。其次放疗损害了视神经,她的一只眼睛视力迅速下降。化疗更是对她的身体造成很大打击,直到去世也没有完全恢复过来。<br><br>后来妹妹一直反复受到各种后遗症和感染的困扰,面部的毁容和身体的虚弱极大地损害了她的生活质量,更打击了一向自负颜值的妹妹。本来我们的计划是2020年全家回国一次,因为2019年老婆孩子另有安排。但是冥冥中也许有天意,考虑到妹妹的病情和年迈的父母,我决定2019年即使一个人我也得回国一趟。哪知道因为2020年的新冠疫情,这竟然成了我最后一次见到妹妹。这一次她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连出门都很少。实际上妹妹去世后妹夫才告诉我这之前复查医生已经告诉他们又发现了癌细胞,而且医生已经暗示无能为力了。妹妹为此痛哭一场,但不愿意家人为她难过,没有告诉任何亲人。我还天真地以为只要控制了感染,注意调养,她的身体会好起来的。妹妹是这样的一个处处为别人考虑的人,她知道自己病情反复,不想拖累大家,不愿意成为大家的包袱,总是拒绝亲友探病时的金钱馈赠,跟我强调大家都不容易。<br><br>到去年下半年,她的病情恶化,牙齿开始脱落,最后只能吃流食,她也不愿意花钱住院。十月下旬,病情的发展和营养的缺乏已经让她极端虚弱,妹夫向我求助,并请他的嫂子来劝,才让她决定住院。入院几天后陷入长时间的昏迷,十天后就去世了。我的妹妹,我最亲的妹妹,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我。我一直企盼着奇迹的出现,听到妹夫告诉我这个噩耗,胸口象被大锤击中,隐隐作痛,第一次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和疲惫,坐在地毯上,任泪水无声地淌过面颊。一连数周一到睡觉的时候脑子里就象放电影一样浮现那些我们在一起的画面,耳边传来她那一声亲切的“哥”。</h3> <h3>这是妹妹最后一次和妹夫出席朋友的聚会。一向爱社交的妹妹自从癌症复发后就很少出席这样的场合了。一辈子爱美的她刻意遮住了自己做过手术的半边脸。</h3> <h3>我的妹妹,我可怜的妹妹。去年病情开始恶化,你的视力急剧下降,你和我的微信联系基本上都是通过语音。到最后入院前一天我最后一次联系你,你已经连发声都很困难了,说话都是虚弱的气声。你的最后一句话永远都在我脑海里,“哥~你和嫂子~还有豆豆~要好好保重哈。”<br><br>我的妹妹,我不幸的妹妹。和妹夫二十二载婚姻,十一年在和病魔战斗,幸运的是妹夫的不离不弃,悉心照顾。我恨自己的无能,没有能力改变命运的诅咒。<br><br>我的妹妹,我最亲的妹妹。自己病入膏肓的时候还在挂念母亲的手术,和我念叨着如何安排父母的晚年。放心吧,妹妹,我会照顾好一切。<br><br>我的妹妹,我最爱的妹妹。我知道,这十一年的抗癌之路你走来太累,太辛苦。正如你每一次的旅程一样,这一回你收拾好行装,去了更遥远的地方。天堂不再有病痛,上帝之手会抚平你脸上的伤口。你走之后,每当思念你的时候,我就会单曲循环“Tears in heaven”,歌词就是我的心声:<br>Would you know my name?<br>If I saw you in heaven<br>Would you be the same?<br>If I saw you in heaven<br><br>--Grant Tang, Houston, Texas</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