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大姐年轻的时候,温婉美丽。她二十三岁,我十二岁。有三年的时间,我家西边的小屋就住着我们俩。那会儿,二姐三姐都在外地工作。早晨,窗口的光亮里,大姐梳头,披开头发,一把细木梳从上往下,梳十五次,头发很柔顺地映着天光。再把发辫分成三股,一股压一股,一路往下舞动,两条整整齐齐的大辫子搭在纤瘦的肩头。大姐在小圆镜里左边照一下,右边照一下,眼波流转了二圈。大姐梳好辫子的时候,我就起床了。</p><p class="ql-block"> 大姐皮肤白,一白,就像人群中的一缕光亮,自然吸人眼球。大姐文静,不多言不多语,只用一双眼睛说话。</p><p class="ql-block"> 大姐个子不高,瘦瘦的。走路,做事都透着麻利。</p><p class="ql-block"> 大姐对自己身高有芥蒂,她说:那时没啥吃的,值夜班加餐,发一个鸡蛋或一个包子,都藏回家给弟弟妹妹吃。</p><p class="ql-block"> 大姐还常说一句话:小小的,我就当家了,出苦力,怎么长得高嘛。</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的四姐妹,我最小,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三个姐姐按她们自己的话来说,都是吃过苦的。家人一起聊天,她们准能把自己的功劳重复第一万遍。我和弟弟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但还是听了一万零一遍。</p><p class="ql-block"> 都说大姐能干,我也不知道啥叫能干,只是每天看见她上班下班,出家门进家门。冬天的夜晚,刮北风,唿拉唿拉,我早早捂被窝睡着了。半夜,总是被两块冰砣子冰醒来。大姐下夜班,带着寒气钻进被窝,把她的两只脚结结实实贴上我的屁股,我哭哭咧咧地骂,她在黑暗里哧哧笑。我骂了好多次,一次也没见效。大姐的两只冰砣子一直贴在我的热屁股上。搞不懂她怎么总是很晚才回家。我睡觉也是受罪。我跟妈妈告状,妈妈轻描淡写地嘟嚷二句,听着没责怪的意思,妈妈有点不主持公道。</p><p class="ql-block"> 大姐的手就没那么幸运,伸出十指,手指关节圆滚滚的, 那是冻伤形成的。一个手指两段圆轱辘,十个手指二十个圆轱辘,看起来很不好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姐手很巧,喜欢勾花边。一手拿线团,食指绕线,另一只手握勾针,一勾一绕,勾出一截小辫子。小辫子盘成花儿,一朵一朵勾联起来,小花变成了一片花布片儿。</p><p class="ql-block"> 大姐坐在床沿勾花边的时候,天气暖和了,西屋的小窗打开了 。窗外,是一条窄窄的小道,对面邻居家的无花果从小树长成大树,越过墙头,结了许多果子。过往行人总是把自行车按得叮叮响,在小过道里留下一串由近及远的清脆铃声。铃声里大姐手中的花边,调皮地上下抖动,有了灵气。</p><p class="ql-block"> 大姐勾的花边有方巾,长巾和圆巾。我家床上的棉被盖着长方巾。沙发椅背盖菱形巾。茶盘盖圆巾。大姐的枕头上也盖着小方巾。我们家总是比别人家多一些女孩味道。</p><p class="ql-block"> 大姐喜欢漂亮的花布。花布难买,也没什么花样。大姐到潍坊,到东营,看见漂亮的花布就买。买来的布,浸水,晾在房里的细铁丝上,水滴滴嗒嗒在水泥地面滴成一条线。妈妈和大姐商量做什么样式的衣服。大姐买过一块白底暗纹花布,一块黑底红花布,一块开满金黄菊花的布,一块有点粗糙手感的红麻纹布。都做成冬天棉袄的罩衣了,一律小立领的便衣。大姐里面穿小棉袄罩便衣,外面穿灰色小翻领的风雪大衣,从雪地里跨进家,眼睛亮晶晶的。二姐三姐穿过哪件花布,我不记得了。她们穿剩的都是我的。我上初二的冬天,一周换一件外套,一个半月不重样。有一件红麻纹的外套,我穿去大姐单位,同事说:你妹妹好漂亮啊。大姐很得意。我十三岁了,剪了山口百惠头,穿什么都看好。大姐和妈妈听见夸我们四姐妹,俩人都高兴,刘家有四朵花儿。</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大姐谈恋爱了。过程有点曲折。</p><p class="ql-block"> 第一个男孩叫三三。这小伙子老实,一句话也没有,说话就脸红。他开一辆五十铃大卡车,在公路上远远瞧见大姐,车子像得了疟疾,抖抖索索,不知怎么地开到河沟里去了。大姐说他勺(傻)得很。 </p><p class="ql-block"> 第二个男孩叫李宾。他带来一台小小的电子琴,大概有10几个琴键。这玩意时髦,我们都很稀罕。李宾单手弹奏曲子,弹的是民乐“喜洋洋”,旋律很急,他的手指弹得飞快,我和弟弟都有些崇拜他。他来得快,走得也快,没多久就不见了。现在我想起他,只是想到了那只琴。</p><p class="ql-block"> 第三个男孩叫春祥,到他,真正等来了姻缘。</p><p class="ql-block"> 据大姐说,爸爸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男青年都入不了他的法眼。用爸爸的话来说:都不怎么样,都不行。爸爸说这话的时候一脸严肃,低头修理一只坏椅子腿,梆梆梆敲钉子,好像小伙子都要消灭掉。他嫌三三太老实没出息,李宾不老实太油滑。后来,我们长大了,终于明白,爸爸是过不了他自己的坎,如花似玉的女儿怎么能嫁人呢?等于偷了他的珍宝。</p><p class="ql-block"> 我大姐夫的条件在当时算好的,山东人,讲义气。中专毕业,技术员,有前途。人缘好,都说小伙子会来事儿。我爸爸实在也没挑的理由了。关键是我大姐的年龄也不小了。</p><p class="ql-block"> 在此之前,大姐也有少女式的心仪对象,大姐悄悄说是她的一位同学,模样长得好。爸爸却嘲笑小伙子开拖拉机,很不洋气。怎么也得是厂里会技术的工人吧。大姐那点小心思像云一样漂走了。</p><p class="ql-block"> 大姐做过很多工种,采油女工、汽车乘务员、车工。</p><p class="ql-block"> 大姐说,采油女工最苦,在东营孤岛的盐碱荒滩上值夜班,能听见狼的叫声。</p><p class="ql-block"> 车工,也是厂里最苦最累的工种。一般男青年才做。车床转起来的时候,铁屑飞溅,火花四散,稍不留神就有危险。大姐一年以后就做得很好了,一般的零件都能车的有模有样。大姐照过一张像,身穿蓝布工装,梳两条大辫子,英姿飒爽。</p><p class="ql-block"> 等到大姐做厂里的水化验员,已经很轻松了。厂区的东南角有一排平房,第一间作办公室,第二、三、四间是设备仪器间。大姐端着化验薄,到仪器间,一边看仪表数据,一边做记录。我跟大姐去过几次,设备间暖洋洋的,只听见暖气片的咝咝声。如果数据没有异常,记录一下就行了。数据有变化,根据需要加碱或者加盐。我那会儿很为大姐舒一口气,大姐十五岁参加工作,一路苦过来,算是苦尽甘来。</p><p class="ql-block"> 大姐做化验员的时候,已经和姐夫谈恋爱了。我记得三姐回家来,她俩聊的很热烈,半夜都没睡。我一觉醒来,听见她俩提到一个新鲜词儿“性关系”,我张嘴就说:就是男性和女性的意思。她俩一起嚷:去去去,小孩子家懂啥。我觉得很挫败,为啥我就不能参与聊天呢? 我不服气地噘着嘴。月光洒满了花窗帘。</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二十六,大姐结婚了。住在厂里车间的二楼单身宿舍。车间里机器轰隆轰隆。他们关上门开始过日子。进门一屋子的家具,挤得没站脚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二十七,大姐生孩子了。搬到三八型楼,住三十八平米的房子。厂里有规定,级别和房屋面积挂勾儿。大姐自己带娃儿,娃娃拾掇地干干净净。姐夫升职了。大姐回家讲得都是姐夫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三十五,大姐住五三型楼。姐夫又升职了。单位送他到四川南充石油学院进修两年,大专文凭。姐姐的女儿叫珊珊,成绩不错。大姐家里春风得意,欣欣向荣。</p><p class="ql-block"> 暑假,姐夫回家,给我们演示橙子的新吃法。一切两半,两半各切成四小牙儿。拿起一牙儿,往两边剥皮,手上一点汁都不沾。之前我们怎么吃橙子的,不记得了,也许根本就没吃过橙子。</p><p class="ql-block"> 这种吃法很高级,很文雅。四川橙子很多吧?</p><p class="ql-block"> 四十岁,大姐住七0型房。这是厂里最大的户型了。但是大姐离婚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全家知道的时候,大姐已经离完了,什么原因,多长时间了?一个字也不提。离了婚的大姐,还住着大房子,平平静静过日子。</p><p class="ql-block"> 我回家过寒假,大姐和妈妈擀面,做臊子面吃。臊子面要好吃,关键面条擀得好。大姐把面和的硬硬的,面软就没有筋道了。擀面很费力气,擀面仗弹得案板咚咚响,大姐头发都散乱了。面切得细细的,长长的,一畦一畦码在案上。接着做臊子,油热爆葱花,加入切成小丁的配料和爆炒的肉末,烩成浓汤。臊子面我们全家都爱吃,但也不经常吃。在我的印象里,过年过节,或是迎客,过生日之类的时候吃臊子面,臊子面与一种仪式感联系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面熟了。撩面,浇汤。热气腾腾的一碗面,一大箸进嘴,又柔软又筋道,喝一口香浓的汤汁,好有满足感,香极了。臊子面就是家的味道。这手艺,妈妈传给了姐姐们,只传到她们这一代人,往下的小辈都不会做了。</p><p class="ql-block"> 大姐最后吃,滋溜滋溜,吃得香。又添了一碗,吃得头上一层汗。又拿了一个刚出锅的大馒头,白嘴吃。忽然发现,大姐的胃口真大,吃饭的样子男人般的豪放。</p><p class="ql-block"> 我说:姐,你咋这么能吃?</p><p class="ql-block"> 她说:能吃不好吗?能吃就能干呀。</p><p class="ql-block"> 可是,从前的大姐胃口一直很小的。</p><p class="ql-block"> 大姐开始变胖了。肚子大了,撑起了衣摆。渐渐的腰身圆了,背变厚了。再后来,变得虎背熊腰。</p><p class="ql-block"> 女人遇到事情,有的人被压垮了,有的人勇敢地站起来了。大姐属于后一种,她倔强,好强,做的事儿让人刮目相看了。她在局汽车十三处二大队做大队长,指挥着一帮糙老爷们,整天和汽车、机械打交道。大姐出差跑长途,郑州、厦门,上海,南京,无锡,苏州。去了很多地方。在无锡,她跑得干毛燎燥,点一碗小馄饨,洒了小葱花,加了两大勺辣椒。一口下去却直皱眉,肉馅怎么是甜的?</p><p class="ql-block"> 几个司机师傅一起笑:刘队长,你不急,这里的水都是甜的,你小妹妹掉进甜水里了。大姐听了嘿嘿地笑。</p><p class="ql-block"> 大姐与男人打交道,变得越来越男人了。</p><p class="ql-block"> 大姐喝上了酒,抽上了烟。酒桌上大姐给每人满上酒,招呼一声:来来来,咱们干一个。头一仰,几杯就下肚了。大姐的醉态父亲有时看不下去,大声训斥:行了,别愣怂了,喝两杯就行了。大姐一副乖巧听话的坐姿。但我肯定她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出。大姐抽烟是背着爸爸抽的。先是一支、二支,后来一天就抽一包了。大姐酒后高谈阔论,讲车队里的事儿,都是些好人,都服帖大姐。大姐说得高兴,张着大嘴嘎嘎地笑,有时气都喘不匀,眼泪都笑出来了。我们都以为大姐会重新找一个可靠的人生活,可是,大姐为什么一个也没看上呢。</p><p class="ql-block"> 全家人都适应着大姐的变化。我妈唉声叹气:小时候不是这样的性格,现在咋变成这样了?我爸有些理智:别管了,她心里不愉快,咱都让着她吧。</p><p class="ql-block"> 大姐工作上的荣誉一大堆。退休之后,中国重汽又推荐她到福建的一家销售公司工作,她两地来回跑,像洋打工的。前后干了十年。</p> <p class="ql-block"> 两年前,我去北京出差。大姐已随外甥女在北京定居,我去看望她。大姐家的厨房是狭长型的,只有一扇小窗,光线有些暗。大姐在案板上切菜,做的还是臊子面,白萝卜红萝卜黑木耳黄花菜豆腐丁小葱段,红的红白的白,颜色十分地漂亮。大姐还是那么用心地生活。她略有点唠叨了:身体不如以前,血脂高,血压也高,总是觉得很累。大姐的脸虚胖,眼睛挤成一条缝。又讲女儿的事情,都让她操心。</p><p class="ql-block"> 大姐做完饭,累了,坐在小板凳上,背对着门,取了一支烟,点上火。从背后,我看着大姐,一头稀疏的黄发,向前佝偻的胖胖的身姿。</p><p class="ql-block"> 大姐老了,已经六十五了。</p><p class="ql-block"> 从她离婚,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我们始终不明白她的心。她的性格变成两样儿,她的人生变成了两段。我总是把两段对不上号。</p><p class="ql-block"> 大姐这辈子,从没说过大姐夫一个“坏”字。</p><p class="ql-block"> 她再也没有结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1、4、1</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