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香 一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香,是我祖母的小保姆。</p><p class="ql-block">祖母一家住在洛阳. 祖父在解放前去了台湾,从此天长海阔,消息阻隔,遂与祖母成为永决.祖母漂零异乡,后经人介绍,与一名工程师组建了新的家庭.</p><p class="ql-block">继爷是位有声名的桥梁设计师,他家的栋宇颇为广大.那年我与父亲在洛阳祖母家做客,我常与二姑母的儿子,也就是继父的大外孙儿---我的表弟在院里玩耍.院子里种着一颗大大的槐树,季夏的阳光,被槐树叶子筛满一院.</p><p class="ql-block">文香大我们八九岁,一个十四五小姑娘.很少言语,黝黑的皮肤,有两个酒窝,总是腼腆的低着头.我记得她,是因为一次和表弟的争吵.那一日,我们为了一个儿童望远镜大打出手,一个誓不罢手,一个绝不让步,在院里的闹了起来,大人们嬉笑地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尊长,一派主张让幼,各有义理考据,竟把眼前的剑拔弩张给忘了.只有文香惊讶地张着嘴看着我们.这是那些短暂的做客生涯中她留给我的唯一印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然,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比这多得多.继爷的院里中种了一畦蕃茄,半红不青的.二姑母告诉我们,等蕃茄红透,继爷将日啖一颗,以此养生,在这以前,一切顽童,幸勿靠近,谨记.姑母的话深铭我心,次日清晨,天不放亮,我与我的表弟便摸出了侧门,他负责提桶,我负责采撷,东方未白,既已盈筐而归.</p><p class="ql-block">偷啖蕃茄这种事,凡有廉耻者,都知道要负墙向隅,总不能光天化日下进行.比如说床底,就是个绝佳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稚童自以为得计,却是“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大人们沿着泼撒在地上的蕃茄,找到了正在床底抱桶大啖的我和表弟.我和表弟一想坏了,站起来就要跑.那时的床还是棕绳绑缚着的,人睡在上面,整个都陀了下来.我们一直腰,只听得哎哟一声,那是继爷的痛苦的呻吟.我们顶到床上仍在酣睡着的继爷的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继爷的身体因为我和表弟的贪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此后的一个月,他几乎不能下床行走.祖母也因照顾继爷耗损了太多精神,以至脚疾复发,从此不良于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香 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再次见到文香,大约是在六七年之后.</p><p class="ql-block">继爷的已于三年前殁了.祖母一家搬离了那座种着蕃茄的大宅子,住进了四室两厅的小区房.</p><p class="ql-block">二姑母带着我的表弟,随二姑父定居武汉.而在身边照顾我的祖母的,是我的小姑和保姆文香.文香年岁渐长,她已不再是那个腼腆的小姑娘,但依然很少说话,脸上总是挂着微笑.我很少见到小姑,在家里忙上忙下的都是文香.</p><p class="ql-block">文香要照顾的不仅是祖母,还有小姑两岁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星星.这些天,我和母亲揽下了照顾星星的重任,为文香减轻了不少分身乏术的辛劳.小姑是个美丽的女人,她戴着一顶咖啡色的法式宽檐礼帽,穿着一袭米色的长裙,有如天人。只要有她在的地方,总是蓬荜生辉,她所过之处,必定充满欢声笑语,她有着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目光的魔力.小姑父总是身着一件牛仔皮夹克,帅气又不羁.但对于他的相貌,我印象并不多.他和小姑并未和我们一起那怕吃过一顿饭.我的想像中,小姑和小姑父是一对神仙眷侣,他们每天出入高级餐厅,结交社会名流,她们的脸上总是泛着不一样的光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和文香最为相能,一起干家活,一起聊家常,笑声总是从厨房里传出来.母亲常把文香的名字作为笑资,因为文香与蚊香是完全谐音的.文香也如蚊香一般,充盈这个家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香 三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三次见到文香,又十二年之后.</p><p class="ql-block">那时祖母病笃,负牖在床,一切行止皆仰仗于她的小女儿、小女婿及外孙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星星.另外,文香已于两年前回了乡下。家庭中另请一保姆,今年17岁,名字中也有个香字---莲香.</p><p class="ql-block">这些年,小姑的家庭经历一番变故.小姑与小姑父离异,新姑父姓刘,星星总是亲切的称他为老刘.老刘也是常常穿一件皮衣,个子不高,却很精神,每餐一杯酒是他的必修课。没什么言语,脸上总是浮着微笑,是个老实又诚恳的人.</p><p class="ql-block">小姑已不再是那个美丽年轻的女子,她的体态有些臃肿,生活在她的脸上她刻下了一道道岁月的痕迹.在不到六十平米的单位分配房里,在零乱和琐碎的灶台上,她揉面粉,发酵馒头,煮稀饭,准备一家人的晚餐.</p><p class="ql-block">星星是个电视迷.她一边看着电视里正在热播的电视剧天龙八部,一边和我兴奋地聊着剧情.一整天的旅程劳顿,早已令我昏昏欲睡,她讲解剧情时,我尚能勉强听着,她一转身向着电视,我马上身子向前倾,就要栽倒下去.身后的莲香拿手指戳了戳星星,又指了指我.星星尬尴一笑,便和莲香悄悄退出了房间.说是房间,其实是客厅,因为我和父亲的到来,小姑、星星和莲香只得挤一个房,父亲和小姑父挤一个房,祖母独自一个房,我就只有在客厅搭个床,胡乱对付下来.</p><p class="ql-block">莲香几乎是不说话的,即便是和星星在一起.我问她,你是哪里人.她必要先低下头,然后说”我是三门峡人”.“三门峡,应该和陕西很近吧.”我脱口而出.她黝黑泛着红色的皮肤,让我想起了黄土高原。她忽然一笑”没这么远,我们离这就七八十公里,一小时车程”,她不爱看电视,对市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好像也没什么概念,更别提现代化的互联网,之后我们再没其他话题.</p><p class="ql-block">姑母是个很热情的人,她总是说,姑姑和侄子是最亲近的.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姑母在王城公园--洛阳曾经最大的公立公园---管理处工作,她通过关系,弄了两张公园、两张景陵的门票给我和父亲.其实门票本身并不贵,而她一定要大费周章,让我和父亲甚感盛情难却.</p><p class="ql-block">甚至星星骄傲的认为,我是没见过大老虎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公园散步时,听到姑母给星星打来的电话”文香来了”,是来看望卧病的祖母的.星星游兴正浓,不肯动身,但还是在我的催促下极不情愿地回了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时隔多年,在侧逼的客厅里我再次看到了文香.我几乎不认得她了,大波浪头发,脸变得很白,眼情顾盼生辉.她大声地说着话,爽朗地笑着,成了整个屋子的中心.旁边坐着她的丈夫,一个精干又敦实的北方小伙,脸上挂着微笑.文香现在经营着一家便利店,在洛阳立下了根,日子过得很不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香 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年后的某个冬日,祖母病革,父亲闻讯,即与我匆匆登上开往郑州的列车,于第三日凌晨抵洛.前来接站的小姑父执意要先将我们安顿在宾馆,父亲以为情势危急,刻不容缓,应直奔母亲榻侧以亲聆慈训,双方僵持不下时,小姑母才道出实情:祖母已于我们出发的当晚去世.</p><p class="ql-block">由于时代的缘故,父亲未能伺奉祖母左右,常引为遗憾.祖母也数番计划整装南下,与我们一家团圆,又因腿疾未能成行.想到这些,父亲未免悲恸逾恒,不能自持.所以家中大事,一切依仗忠厚的小姑父.</p><p class="ql-block">二姑、二姑父也于次日抵洛,表弟因办理签证耗费时日,未能如期从加拿大赶回.大姑--我父亲的同胞妹妹,以及大姑父是日从南昌出发,后二姑二姑父一日到达.因为政治变故离散的一家人,终于又聚在了一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香没有参加祖母的丧礼,但她送来了花圈和挽联,寄托着对老人的哀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