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谎言 彻骨心痛

老徐文痕

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因肾病住院已经两年了。

操办父亲后事的时候，我和姐姐、妹妹简单商量了一下，毫无异议地决定暂时对妈妈隐瞒父亲离世的消息。因为对每周两次血液透析，身体已经极度虚弱的妈妈，实在怕她经不起这一噩耗的打击，加重病情。

另一个缘由，就是我们无法面对妈妈可能的寻问，去叙述爸爸住院十几天里，那些令人虐心的经历。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她：一场高烧之后，爸爸突然不认识了身边所有的亲人。脑梗，那种可怕的病症竟让老人瞬间失去记忆，失去了正常意识。那些天，我们轮流守候在爸爸病床前，几乎昼夜无眠。不眨眼盯着他所有无意识的怪异举动，一次次在窗台前死死抱住把病房走廊的窗户当门，非要“开门回家”的他，那可是医院的四楼啊！

爸爸短暂的清醒，曾使我们泪流满面，以为那是病情的转机。可随后，爸爸便陷入了长久的昏迷，直到停止呼吸再未醒来。

这一切再不愿回忆起的情景，我们害怕说给妈妈，更不知道如何去说。

好在妈妈没多问。也许她相信了我们编的“瞎话”：爸爸住院了，肺内感染，全身瘙痒。医生说问题不大，治疗一段就能出院了。近些年爸爸身体日见衰弱，每年都数次住院，家人都习惯了。妈妈当时叹口气，嘱咐我们多去照顾爸爸。她不晓得，我们编造这样的谎言，是为了暂时“切断”父母间的联系。

爸爸的后事悄悄办完了，操办过程中姐姐和妹妹挤出时间照常陪妈妈做透析。对所有可能去医院或打电话探病的亲朋好友，我们一一打了招呼，告诉他们不要走漏爸爸去世的消息，帮我们把事情瞒住。因为爸爸妈妈生前一直在两家医院就医住院，相隔很远，所以医院“偶遇”的情况不会发生。

谁都说不清谎言有多长的“有效期”，我们只有得过且过的暗自庆幸。看妈妈情绪没有大的起伏，病情没有恶化，我们觉得虽然隐瞒是权宜之计，但“善意的谎言”是当时能做出的唯一正确选择。

从2009年1月到4月，三个月时间，中间还过了春节。可以想象我们忍受的煎熬。人常说，你撒了一个谎，就要准备用三个谎去圆。这期间，我们不断商量编出新的“瞎话”去安抚妈妈，以至于后来，我们觉得谎言真是漏洞百出，自己都不愿意相信了。

爸爸生前，在妈妈住院的两年多时间里，常常自己坐公交车从家里去医院探望。我们和妈妈看他颤巍巍的步履，担心途中出意外，一再叮嘱甚至命令他不要再擅自行动。毕竟是80多岁的人了，一旦摔到碰到，后果不堪设想。后来，他听话很少再去医院，但几乎每天都打电话问问情况。没什么事，只是闲聊似的问候一下，时间一长，渐成习惯。

三个月不见人影，电话也没有一个，即使人住院，无论如何也是不正常的。我们对妈妈汇报爸爸的情况时，渐渐变得支支吾吾，越来越没有底气。连制造者都觉得一戳就破的谎言，能骗得了一位经历丰富，见过风浪且头脑极为清醒的老人吗？我们当时心中那种自欺欺人的感受，十分压抑痛苦。

不知从哪天开始，妈妈不再询问爸爸的病情，一句都不问。就连春节期间，我们装模做样说去医院陪爸爸的时候，她表现也很淡然。没有嘱咐，脸上甚至毫无表情。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我们猜测，妈妈已经知道爸爸去世的事情，没人告诉她，是她自己猜到的！

果然如此。4月的一天，当姐姐按照商定，不得已把爸爸已经去世的消息正式告诉妈妈的时候，她轻轻说了句：我早猜到了。随后，泪水潸然而下。没有大放悲声，只是压抑的呜咽，那是积攒了三个月的泪水啊！妈妈心里的苦，除了失去丈夫的悲伤，也许还有被隐瞒了真相的苦涩和委屈。

妈妈直到一年后去世，也没有说过一句责怪儿女的话，半句都没说。她知道我们一再撒谎，是顾及她的病情不得已而为之。她以母亲的博大情怀，原谅包容了儿女的“错误”，在心里把谎言界定为“善意”。她也会想到，儿女们为诸多谎言付出的，同样是彻骨的心痛！

又是一年清明，我们祭奠父母的灵魂，也为山海般深沉的父爱母爱三鞠躬！（作于2021年清明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