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长安

王静

长安城落了一日的雨，我便饮尽了她一生的恨。月瘦灯残时，雨丝将歇，站在古城墙上方，执伞俯瞰它的过往，我一人一城温一壶酒，颓然乎醉卧四方城中央。斑驳的城墙爬满了岁月的伤痕，那城里城外的爱恨情仇，是我心中永远的意难平…… 帝王梦唐京师，秦之咸阳，汉之长安，它的盛名源自历史的吟唱，多少人在城里把梦破碎，多少人缔造不朽的神话，在这里，人人都有帝王梦。咸阳城，秦始皇陵。走进幽深的俑坑，两千多年前的兵马俑就这样真实地站在面前。与一具陶俑对视良久，穿过他深邃的眼眸，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我震惊地无法呼吸，抬眼环视，仿佛时空错乱，看到千年前的大秦帝国挥兵东征，破合纵，一统天下。突然就明白了秦始皇为何要寻仙炼丹求长生，金戈铁马打下的天下，几代帝王的梦想，怎甘就这样拱手让与他人，寥寥九州土，怎堪一世恢弘之梦？一个将一生都寄予帝国的人，匆匆几十年的光景，怎能载得下这雄心勃愿？秦始皇最大的恨大概就是生命有尽时，所以在他身后的两千多年，我们仍能感受到他对生命的珍惜和渴望，这极尽奢华的皇陵就是最好的见证，秦始皇想打造的是一个永生的帝王梦！一个亘古不衰的大秦帝国！ 我静静看着身边这些神态各异的陶俑，一具陶俑一个传说，这浩浩荡荡的兵马俑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我迫切的想洞悉每一双眼睛背后的故事，若每一具陶俑都有名字，那他们该是谁的父，谁的子，谁的郎啊！步出俑坑，外面的世界正飘洒着软糯的细雨，咸阳城近日总是有雨，落在胳膊上，针织衫上，就懒懒地挂在上面，赖着不渗进去也不流下来。雨轻轻舔着陵院内的植物，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雾化了一般，蒙蒙的像是那至今未挖掘的秦始皇陵墓，只能远观而无法靠近，奇幻地叫人欲罢不能。生是谜死也是谜，若秦始皇有灵，知晓后人穷其所有探寻他传奇的一生，千古一帝，虽死犹生，当是无恨了。 长安城，龙首原，大明宫。与热闹的回民街对比，大明宫外甚是冷清，这里是隐于闹市的桃花源。依然是高高的城墙，单调的土黄色城门违和地矗立在城市一旁，冷清的调子与街道的车水马龙格格不入。我手抚城门，闭上眼睛：这掌印会与哪位故人重合？内心泛起波澜，我的大唐啊，你曾在这里盛世辉煌！ 丹凤门打开，抬起脚，心中暗付：我要踏进的是曾经千般尊贵、万般气象的大明宫，世界上最辉煌的宫殿群，大唐最高的权力中心，我就要与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在两条不同的时间轨道重逢，这种怦然心动，加杂着跃跃欲试的惶恐和窥探历史的兴奋，我悄悄攥起拳头，挺起胸膛。脚步落地，抬起头，大明宫在我心中轰然倒塌，空旷、孤寂，昔日有多荣光如今就有多荒凉，大明宫，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我知你遭遇数次洗劫，却不想竟如此面目全非；我知你历经沧桑，却不料竟如此凄凉。我拿着导览图在园中行走，越往里走心越颤抖，偶尔看见的残垣断瓦都成了稀有文物圈地标注，我脑补每一座宫殿立体的样貌，谁曾在这演绎过什么故事？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翰林门，太和门，玄武门……直至太阳落山，我竟然没有走完它的一半。今人在宫殿原址种植了牡丹花和石榴花，芬芳异常却无人来嗅，历史无法复制，大明宫亦是如此。心有多爱就有多恨，人们一次又一次的摧毁，无非是为那至高无上的帝王梦，既然无法成全，那就将你彻底毁灭！鼎盛了二百多年的大明宫就这样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因爱生恨，所以才会销毁地如此彻底吧，我轻言宽慰自己和历史，让悲恨在心中慢慢释怀。我猜想能走进这座冷清的皇宫的游人，应该都是对那段令人惊艳的历史有着特殊的情怀，他们在这偌大的园区里寻觅着过往的蛛丝马迹，在蜂鸣蝶舞的花丛中探求着当下的繁荣与共，在心里默默隐藏着波澜不惊的帝王梦，一念是放下执着，笑谈沧海，一念是夯筑梦想，龙起九天。可叹，若真是心中有梦，寄怀天下，又有多少人会在意那区区的帝王宝座？ 儿女情 放弃了“华清宫”，一心奔向《长恨歌》实景演出，站在骊山脚下向上看，登天的阶梯排满了游人，两条蜿蜒的队伍都是为一睹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而来，而我，是要寻一个真相，一个在心中困惑多年的真相。 暮色如烟，骊山下的霓虹灯绚烂的不真实。灯光突然一暗，整个剧场陷入黑暗，众人噤声，一束圆圆的灯光柔软地投射到舞台中央，少女时代的杨玉环娉婷而来，“杨家有女初长成”，那一颦一笑一扶摇，醉了天地，醉了大唐。玉足沾水春乍起，美人回眸百媚丛生，唐玄宗玉竹折扇、器宇轩昂信步而来……从此，一代君王左手江山右手美人羡煞世人，大唐盛世熠熠生辉，贵妃一笑成了盛唐的符号，《霓裳羽衣曲》在帝王谱曲贵妃起舞的盛世欢歌中成为千古绝唱……九重城阙烟尘四起，六军不发，要一女子的命，换取江山！马嵬坡下，帝王薄情，花钿委地无人肯收……这一幕成了白居易一生的恨，他不忍不信不甘心，寻觅，寻觅，臆测了“君王掩面”“朝朝暮暮”，幻想杨玉环是在虚无缥缈的另外一个世界，等待心中的那个三郎与她相约长生殿，化比翼共连理，冥想了唐玄宗“升天入地求之遍”，与杨玉环在仙山相见相约相别离。似乎只有这样的结局才能平息白居易对这段爱情的痴恨。两个多小时的演绎，演员、场景、舞台效果唯美绝伦，白居易的《长恨歌》在人们的唏嘘声中完美落幕，掌声、抽噎声四下蔓延，我却无法与之共情，因为这不是我求的真相，也不该是真相。夜有些凉，我的心好空。身边的一位女游客哭的梨花带雨，嘴里叨咕着：“‘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下他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你说对吧？”她突然含情凝睇望着我，“嗯，永远在一起了。”我不忍破坏她的情绪，想着成年人的感动是需要有人生阅历做成本的，便言不对心地安慰了几句，思绪却早已飘过骊山去了马嵬坡处，目睹了帝王的绝情和贵妃的悲凉。白居易的诗句哪一句是爱，哪一句是恨，谁能猜得出？我只觉句句都是恨，字字都是血泪，四十多年的帝王生活，荣辱兴衰，江山美人，李隆基什么没见过？安史之乱，岂是一个女子的性命就能扭转乾坤的？大势已去，生在帝王家的你怎么就堪不破这层玄机，得一江山负一佳人，你可料到红颜一命只换回一个月的苟延残喘？命运是只翻云覆雨手，太上皇“孤灯挑尽未成眠”的日子便是你一生的恨吧。罢了，罢了，十几年的缱绻情意敌不过一场战乱，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比不上一声“万岁”。红颜薄命，这该是谁的恨？白居易怎会不知，太真早已不是曾经的杨玉环，负她此生的李隆基也不再是当年的李三郎，玉环怎肯再与他“天上人间会相见”？只愿来世再遇良人，不要这荣华富贵，不要这万千宠爱，结一寻常人家，青丝华发。江山留余恨，红颜了无怨，一部《长恨歌》道尽了人世悲欢，一曲《霓裳羽衣曲》洞穿了世间儿女情长，除了白居易，没有人愿意为玄宗和贵妃编写爱恨，史册如何落墨，世人怎奈何？我要寻的无非是唐玄宗的不得已……归去，归去，月隐骊宫，历史落幕。我长吁一口气，血染的江山，眉间的朱砂，各自求心安，也好。只是繁星满天，山陡路长还需自己走，手机微弱的光只能照着眼前的一小块路，我敛着眉，心思复杂，听见我的那个他在身边小声低喃：“慢点，小心路滑……” 江湖路西岳，华山！黄河，八百里秦川与秦岭之间，几座若花蕊状的山峰围聚于此，华山。这是我爬过的最险的山。选择北峰上路，因为要走一条经典的——自古华山一条路。 迎日出而行，前面是望不到头的悬崖峭壁，后面是赤手爬行的游人紧跟其后，两边是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这是一条只有前进没有后退的路！ 辰时，蝉鸣鸟叫，我一边透支着体力，一边在脑中积攒着来自大自然的能量。偶得空地，直起腰身四下观望，华山像刀劈斧砍般的石壁，上插云霄下垂地府，白色的花岗岩寸草不生，冷灰的哑光面叫人心惊胆寒。正午十分，人困体伐，眼见“一线天”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灵魂被身体拖累，几经加油打气，终是没能爬上那几处最高的山峰，体会到“留有遗憾”竟也是一种境界，很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要懂得放手。我瞪着眼睛看着身轻如燕的男女英雄攀着锁链爬上“一步登天”，心想：这就是江湖路。有人一开始就望而却步，有人量力而行，有人勇往直前，等到达山顶后发现，还有人从天而降，然而华山论剑时，只有人问你师从何处，无人关心如何而来。年少时读金庸，一腔侠骨柔肠无处安放，嗔恨父母给予的太多因而欠我一个江湖。成年后有了自己的责任后方知，已然置身江湖，穿林打叶二十年，看过生老病死，听过嬉笑怒骂，然后笑纳：肝胆相照是江湖，尔虞我诈也是江湖；推诚相见是江湖，口蜜腹剑也是江湖；快意恩仇是江湖，薄情寡义也是江湖；两肋插刀是江湖，反目成仇也是江湖；相濡以沫是江湖，相望于心也是江湖……只是你能否在魑魅魍魉的江湖路上磨光了意气风发后依然侠肝义胆，能否在刀光剑影的誓死拼杀后丢盔弃甲依旧正气凛然，能否在风花雪月的软玉温床下不屑逢场作戏坚持骄傲清寒，能否在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里不去委曲求全谨守晨钟暮鼓长路漫漫？二十年，从赤手空拳到装备齐全，发现最厉害的招数不是技能，而是心法，遵从内心后幡然醒悟，心路才是真正的江湖路。 步入中年，那个对着镜子控诉第一根白发太过醒目的自己，早已没了躲在被子里读金庸的纯粹，梦想的白纱披风和七尺长剑变成了一缕炊烟和碎银几两，时过境迁，仗剑走天涯的年龄和不知天涯在何方的迷茫都已远去，走好眼前的路才是心中最大的期盼。一隅偷懒，心有所悟，我抬头仰望笔陡的石级，西峰的山头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下午两点钟，终于登上西峰，距离最高的南峰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儿子看到直接从西峰索道上来的游客，嗔怪为何没有选择西峰索道，那是一条可以通往山顶的捷径，我问他：“你可后悔刚才的努力和看过的风景？”江湖路，不问来时，不问归期，但求值得，唯愿无恨。 无字碑想去看无字碑文，因贪晌误了行程，也罢，她既潇洒任凭后人评说，我也可洒脱任凭一念之差。曾看到过一个很好的文案：“我很丰富，无法简介”，当时只觉书写之人定是有着自信且孤傲的灵魂，如今倒觉得与这无字碑用意有些相似。人生无法简介，生命虽然短暂，可在世间的每一刻都是千言万语也无法描绘的。 既得闲，便在城中转一转。来到城墙脚下的碑林处，这里有成千上万的石碑，也有从古至今的碑文拓本，上面的文字笔体各成一派，但立意却成大同：洋洋洒洒，百、千余字写尽了一人的生平。噫，我们精彩又奇幻的一生啊！怎可如此简单！怎能如此简单！我有一百种模样，你看到的是哪一个？书写的又是哪一个？武则天才是真正的通透之人，我自立碑于此，千人说便是千般模样，万人说便是万种模样！可纵是千万人也绘不出一个真实丰满的人生，又何况墓碑上的几个字？心如海阔，怎会有恨？ 贪欢行程被任性的自己一改再改，今日只想一人游荡，然后一醉方休。西安是我到过的最适合饮酒和做梦的古城。漫步城中，望见的每一块瓦片都有历史，闻到的每一束花香都有故事，城墙把醒着的人们圈在城里，一步一个将相冢，三步一个鸿门宴，城池覆盖着城池，历史重叠着历史，只需一醉便可与另一个灵魂距离更近……临行前，我又登上城楼，雨随夜来临，远处浮屠静立，伽蓝一片烟雨中，尘事太重，无法提起，尘埃太轻，被雨淋下，我又陷入迷蒙……人间太好，世俗太美，长安一梦，浮生半醒。不惑之年谈爱恨不为风雅，斟烈酒不为谁狂，一笔浓墨不为情长。只恨生命太短，拥抱每一个清晨仍觉有憾，只恨爱太长，与所有美丽相遇还是不甘。我就是贪，贪人世繁华，贪爱恨缠绵，贪心要把未尝的喜乐全部拥有，贪心要把拥有的一切长长久久，于是我和岁月打了赌，若有一日不爱这凡世便是我输，若一生不负，容我贪欢这一世可好？ 注：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