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按照老人的说法,上山扫墓得在清明正日子前。所以昨日便和先生去了乡下。</p><p class="ql-block"> 先陪先生去了他爷爷奶奶那里,随后他陪我来到我外公外婆这里。两个镇子挨在一起,一条线路,不走回头路。</p><p class="ql-block"> 来到墓前,很是干净。我大舅是极有孝心的人,退休了回到家乡,经常上山照看外公外婆的墓,墓前厅堂的花草打理得很漂亮。</p><p class="ql-block"> 我在碑前放了带去的水果,开始点蜡烛。风有些大,有根蜡烛总是点不着。我对着墓碑大声地说:“外婆,我来看你了,你让我把蜡烛点点起来啊,乖啊。”蜡烛一下子点着了,我的眼睛顿时酸涩无比。</p><p class="ql-block"> 我的外婆矮矮胖胖,笑起来很像郭德纲,真的,不骗你们。不漂亮,憨憨厚厚的样子。我的外公高高瘦瘦,外貌有些像蒋介石。外公走在外婆前,外婆说:“你外公有福气,走在我前面了,我什么都给他准备好了。”外公走的时候,我并没有那么悲伤,因为只要外婆在,那个“外婆家”就还在。可真等到外婆走的那天,看着她躺在冰冷的门板上,我摸着她花白的没有温度的头发,那一刻,我晓得,我的“外婆家”没有了。那个给了我童年、少年、青年时期无数温暖和慰藉的“外婆家”真的没有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外婆出身在西施故里,年轻的时候就到了杭州给人当保姆,所以做得一手好菜。后来在杭州和外公认识,便嫁给了大她十来岁的外公,之后便在崇仁古镇生活了一辈子。也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反正小时候在月亮底下乘凉,外婆摇着大蒲扇给我们讲闲话的时候,就是这么听了一耳朵。后来养大了三儿三女,又有了四个孙子,一个孙女,一个外孙,两个外孙女,虽然晚年病痛不断,旁人眼里,算是全福之人。</p><p class="ql-block"> 我母亲只生了我一个。我又从小住在单位宿舍楼,性格不免多了些孤僻,有时能从早到晚看书,不说一句话。我母亲经常和人吐槽我不喜欢出门玩,看书看得眼睛近视。每年放暑假前,我就会做完所有的暑假作业,我母亲会让我去外婆家住一段日子。小的时候,要母亲陪同,上了十岁,母亲便让我一个人去。在篮子里放上鱼啊,猪蹄啊一些食物,让我一个人坐车去。去古镇没有直通车,我得转一次车,那时候中巴很少,要和人挤“三卡”。类似于有顶棚的三轮摩托车。为了去外婆家,孤僻怯弱讨厌和人交际的我要忍受一趟在那个时候看起来相当漫长煎熬的旅途。</p><p class="ql-block"> 外婆家的院子在河边,家家户户大门口都搭了一座桥通往外面的路,桥下是一家人洗洗刷刷的河埠头。桥是两块长长的青石板搭起的,上面有岁月留下的坑坑洼洼,两侧并没有栏杆。据说我们家的小孩没有一个没从桥里掉下去过,不过都活的好好地。后来小舅改建房子,青石板桥成了有栏杆的水泥桥,就很没有那个味道了。大门对面的河边有一棵歪脖子柳树,在我的记忆里,我的老外婆便总是坐在柳树下的竹椅子上,摇着她那把硕大的大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得和左右邻居聊着天。我从四柱桥头转过,远远地便大声地叫着“外婆”。外婆眯着眼睛看我一步步走近“哎呀,我家一敏回来哉,外婆眼睛都看不见啦。哟,长起来了,飒飒清爽,梅兰芳一样嘎古。”旁边的大妈大婶们笑着:毛头阿婶,外孙女归来了,夜头菜啊要多烧几只哉。”外婆拿过我手上的篮子,“妈妈让你拿来的啊,嘎重,着力吗啊。”“外婆,等我以后能赚钱了,我给你买好吃的啊。”“诶,好的好的,外婆等着吃我外孙女的好东西啊。”</p><p class="ql-block"> 我外婆做菜很好吃,又很客气。包的蛋饺个头贼大,要好几口才能吃完,还有她做的蒲瓜丝饼,五香罗汉豆,都特别香。我外公很细心,给我们小孩子吃的年糕会切得很细,茄子会撕得很细。我外婆要吐槽,待客人手指头不能尖,意思是外孙外孙女是客人,要待得周到客气,不能受委屈。我一度讨厌外婆包的大饺子,但后来想想,这都是外婆的爱,便妥妥地都吃了。我父亲常说,我母亲也像我外婆,招待客人非常客气,端出来的菜都是冒尖的。很是荣面,极为大方。</p><p class="ql-block"> 在外婆家,我属于放养,当河水把第一束阳光反射到木窗的时候,快乐的一天便开始了。可以和舅舅家的表兄妹去田畈里玩,二舅承包了一座山。那座小山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海螺山,山上有竹林,橘园,茶园,有枇杷,有李子,有羊,有兔子。还有两只比我们高的大狼狗。我们挖鞭笋,钓青蛙,烧稻草,在别人坟堂前煨番薯。每天晒得脸通红,夕阳西下回到外婆家,一碗酒酿吃下去,扑通扑通跳到门口的小河里游泳,摸螺蛳。晚上在乌漆麻黑的老台门里躲猫猫。和隔壁台门的小子吵架,打架就使劲抓对方头发,打不过就拉当村长的小舅舅站台,仗势欺人。反正各种我父亲绝不允许的调皮捣蛋有失教养的事都干了个遍。长大后,我一直觉得我孤僻清傲的性格背后的乐观活泼随意是我的母族,或者说是我的外婆和母亲赐予我的。它不至于让我的生命活得过于尖锐,过于冷漠。</p><p class="ql-block"> 我的外婆一辈子信佛,小小的四方桌上经常放着一盏油灯。很小的时候,我会摘来一把草菩提,我们叫“米仁”。用针穿起来,穿成一串佛珠,好给外婆念经作数用。还信誓旦旦说,“下次我去新昌大佛寺的话,一定给你带串更好的佛珠,好不好?”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到底有没有给外婆买串更好的佛珠,外婆走了以后,在爬瞻山庙的时候,在刻着外婆名字的那块台阶前,瞩目凝视,我的外婆一辈子信佛,一辈子没做过坏事,死了,应该会受到善待吧?</p><p class="ql-block"> 调皮捣蛋也有厌出的时候,外公在供销社退休后,返聘到供销社的图书阅览室当管理员,到了晚上,他就带我们几个大一点的小孩子去阅览室看书看画报。前段日子,微信朋友圈里,在美国的二哥还回忆着当年到底哪几个孩子去阅览室看书的。大妹妹说她没有记忆,大概那会她不识字,我们都不愿带她。</p><p class="ql-block"> 转眼,我二十岁了,从师范毕业,分配到了市里数一数二的一所小学当老师。离学校不到50米就是我奶奶家。当时,市区的新房子正在装修,我父亲为了照顾我,正想法子调动到市区。学校又因为我城里有家,不给我寝室。父亲为了让我和奶奶多亲近亲近,提议我到奶奶那里住上两三个月。我和我奶奶并不亲近,但为了满足父亲的孺慕之情,我同意了。我奶奶性格孤傲,刚烈,又有洁癖,多年寡居让她越发难以相处。我战战兢兢地和我奶奶生活在了一起。白天上课,晚上在台灯下备课,奶奶七点多就睡了,我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日子过得很是抑郁。入秋天冷,父亲从镇子里赶上来给我送了床被子,我奶奶耳聋得厉害,大约是没听到我父亲叫她妈妈,心中不快。等我晚上下班回来,她便指着我的鼻子骂声不断,说我父亲没有教养,不尊重她,全然不顾老房子隔音差,四周还有我的学生家长住着,要是传出个不孝敬老人的话,自己孙女还要不要名声。起初我还由她数落,直到她说了那句,你跟你爸都被教坏了,都是崇仁人把你们教坏了。我性子里的尖锐全面被激发了。崇仁人?当了一辈子芝麻小官太太,都忘记自己也是来自崇仁?不许你这么说我外婆。我奶奶挖出我给她的一百块钱啪得扔在我的面前。那是我第一个月的工资啊。人生中的第一个月工资,一共八百块钱,给了我母亲三百,给了我外婆100,给了我奶奶100。自己只剩下300做生活费。读师范的时候,我母亲还给我每个月500大洋呢。我骨子里的桀骜占了上风,天一亮,拎起装衣服的包就离开了我奶奶家,去了学校办公室。离开的时候怒气冲冲,给小姨打电话的时候眼泪汪汪,还好住在市区的小姨把我接走,没让我露宿街头。20岁的年头,连食堂蒸饭的米都不知道去哪里买,又不好意思去问别的老师。毫无生存能力的我丝毫没有想到去开个旅馆。想起来都觉得好笑。</p><p class="ql-block"> 后来中秋节回外婆家,跟外婆诉苦。外婆说,我呀,把三个女儿都嫁给了爹不亲娘不爱的小儿子,害得你们三个都没有爷爷奶奶疼。我这是做了善事还是做了坏事呢?</p><p class="ql-block"> 年岁增长,慢慢释怀了。大概我跟爷爷奶奶亲情的缘分比较浅吧。谁都没有错。如今再用文字回忆,内心也不会如以前那般愤懑。终究我的孤傲清冷刚烈都遗传了他们。</p><p class="ql-block"> 谢谢你,外婆,谢谢你对我们每一个孩子满满的爱意。都说,一个家庭的温暖取决一个女性。女主人是温暖的,这个家就是温暖的。我想我外婆就是这样的人。</p><p class="ql-block"> 外婆,我们冬至再见。</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