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的爱与不可能的爱——读李蕾长篇小说《藏地情人》

赵良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切阅读都是误读。</p><p class="ql-block"> ——安伯托·艾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用了两天两夜的时间读了李蕾的小说《藏地情人》。“像窃贼围着花园转,觊覦着深闺内室”(法国批评家圣伯夫语)。有人说,阅读和爱一样,都是想进入别人的身体和灵魂。 李蕾的这部小说写的是爱情,我的阅读便成了对小说和爱的双重探秘。</p><p class="ql-block"> 《藏地情人》中的爱也是双重的。女主人公李明妙一生深爱过的男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汉人真年,爱了七年;另一个是藏人桑青,从他们在结古镇神奇相识到他失踪去了利比亚战场,最后在玉树死于一次凶险的意外。这两个男人占据了明妙生命的大部分空间,留下一些小的缝隙给路人邂逅和情感突袭。整个小说像但丁的《神曲》,频繁跳跃叙述的背后是一个“天路历程”般的古典结构,从真年走向桑青,从平原走向高原,从日常走向永恒。</p><p class="ql-block"> 微精神分析学认为,人体是一种虚空的存在。灵魂也大体如此。德国哲学家叔本华则有生存空虚说。他认为,生命的本质就是苦恼。有欲望得不到满足痛苦,太容易获得满足,欲望的对象一旦消失,空虚和苦闷便立刻袭来。人生如钟摆,在痛苦和倦怠间摆动。而人类文明的软性成果,诸如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等,都是用来缓解苦恼抚慰人心的。这里面包括从人类性关系中升华出来的爱情。</p><p class="ql-block"> 李蕾笔下的明妙,聪慧、敏感、有悟性,可在其成长的过程中受到小姑自杀事件的震撼影响,而走上了一条不那么循规蹈矩的生长之路,成为一个“有错别字一样气质”的女孩。她倒不是道德败坏,也没干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她只是有点“落单”,特立独行,喜欢独自一人趴露台上发呆,听音乐,吃坚果或三楂片,“每周定与一些人见面,彼此并不产生好奇”,她努力工作,工作带来的食物和安全感让她“划出一道边界,远离更多的人和事”。这种有意识的自我隔绝和放逐,难免让人想到她有精神问题。这不,她的求真意志非同一般,对爱情的渴望异乎寻常,早早就沉浮情海,开启了一种追求绝对的冒险人生。这个活得不自在怎么都不对劲的女孩,偏执到一定年龄,自然面临着社会交往和情感生活的双重挑战。而真年不过是她认真面对的第一个突围对象,桑青则是第二个。</p><p class="ql-block"> 明妙是浪漫的。</p><p class="ql-block"> 什么是浪漫?德国诗人诺瓦利斯有言:“给卑鄙物以崇高的意义,给寻常物以神秘的模样,给已知物以未知物的庄重,给有限物以无限的表象”。以这个标准来衡量,明妙无疑是浪漫的。她不仅赋予生活中的具体细节以象征意义,而且选择性地讲述了她认可的生活:探险、旅游、喝咖啡、奇遇、做爱,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不是生活的全部,作者只勾划出生活的轮廓。而“真实的生活”很快像一头公牛用两个坚硬犀利的触角顶翻了她,并刺穿了她,这两个触角分别是真年的“出事”,不辞而别和桑青为了展示豪情的失踪以及死亡。</p><p class="ql-block"> 诗意的叙述至此戛然而止。作者想说明什么呢?一个不辞而别,另一个失踪然后死亡,两个男人都背叛了爱情并伤害了她,与结局相比,所有的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和“柔性肉搏”都偏离了原来的氛围,呈现出讽刺意味。其实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像书中一个弗洛伊德式的细节展示的那样,明妙把真年送她的红宝石戒指丢进空啤酒瓶里晃动着玩,听喀拉拉响的声音,后来她怎么也找不见那个啤酒瓶了。类似的不祥暗示还有,如焰火表演是一夜情,心里没有爱的人不要看,容易感受到幼灭,心里没有怕的人也不要看,容易受引诱堕落。等等等等。</p><p class="ql-block"> 米兰·昆德拉说,“比喻是危险的, 可不能拿来闹着玩。一个比喻就可以埋下幻灭的种子。”书中第八章“七年”描写了厌倦怎样爬上了真年和明妙的肩头:</p><p class="ql-block"> “现在她只觉得累,累把人变得又干瘪又小,像一具塞满香料的木乃伊。更让人心酸的是,当所有热忱消逝,你曾经热爱的人还在原地……</p><p class="ql-block"> 我会不断地想你。她闭上眼睛,用尽力气说:我恨你。</p><p class="ql-block"> 他打了个冷战,脸色焦枯——她从未说过这样的话。</p><p class="ql-block"> 明妙,你爱我吧,再试一试,我们还有时间。</p><p class="ql-block"> 她点点头:知道了。</p><p class="ql-block"> 不怨恨也不怜悯。</p><p class="ql-block"> 任何“曾经爱过”的人都难以面对这令人心碎的文字。</p><p class="ql-block"> 更心碎的是做爱。</p><p class="ql-block"> “只有身体是存在的,所以尽量做爱,不做爱也尽量抱着,只是身体的接触不再甜美,变得粗糙而暴戾。床单上混合了各种液体的痕迹,皱成一团,他们像是被那张床单生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千不怪万不怪,只怪他们的爱情沸点太低,容量太少,太单薄,仅仅喝点酒,唱唱歌,品品咖啡,旅行,送东西。做爱是不够的,压根儿经不起生活的消耗。而那种掺杂了诸多异质物的世俗爱情又不是两个人想要的,于是爱情就变成了小说中描写的这样:只是一番感受,几段思绪,诸般情境,寄托在一片痴愚和悔恨中,剪不断,理还乱。</p><p class="ql-block"> 明妙后来选择桑青,固然是小伙子的主动热情在起作用,但真正的内在动因是真年。她要走出过去。与真年相比,明妙与桑青的关系,内容更少,分量更轻,她需要的仅是一个形象,一种氛围,一个符号,她与他相差太远,因为相异而相吸。她迷恋他的家乡,他的家人,他的出身,以及围绕着他的所有神神秘秘,从贡嘎山到子梅,从土登寺白塔到舍利子,就因为他和她有距离,又能寄托她的激情。藏地生活有仪式感,能让日常走进永恒。我不知道桑肯是不是感受到了这一点才选择去了利比亚战场。藏人敏感有悟性,他应该能够感觉来。 </p><p class="ql-block"> 在书的末尾,明妙有这样一段哀悼的话:“如果你先死,我要去子梅,看看你出生的地方,你住过的房间,打开被灰尘覆盖的箱子,拥抱你的衣服,紧紧抱着。就像你还在衣服里,同样也伸展手臂抱着我。”可我只想说:再仪式化的至死不渝都难以改变他们内在的隔阂。这是一种不可能的爱。</p><p class="ql-block"> 通过两种不同的、强度不一的爱,明妙逐渐发现了自己,并接受了自己,接受了残酷的成长,和所有无法忍受的事物和解,她终于从精神上获得了自己向往已久的自由。</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藏地情人》的故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