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老陆

赵良

　　学友钟晶晶女士昨天下午15点22分发来一条短信告知：老陆今晨去世了。

老陆是谁？陆中明也，西北大学历史系77级历史班的校友，我真正意义上的师哥。他在清明节前一天去世，像是在提醒我：哎，老弟，我挑了个日子走了，祭奠一下吧。

写一点悼念文字并不难。我这些年就写了不少此类文章，致哀，悲悼，怀念，无非是向同学朋友同事表达一点心意，寄托一下哀思罢了。这类文章写多了，说明我所交往的年龄层的这批人正在迅速步入人生最后一个阶段。有的走得早，有的走得晚，但有一点是确定的，离走都不远了。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生老病死，本不应该感到稀奇。何况六年前，张在明、范培松、田旭东等人在西大七七级、七八级、七九级同学中发起给老陆捐款，我就得知他糖尿病并发症肾衰竭，病情十分严重。2015年初，大学同学郭中波在西安七十二行酒楼请客吃饭，我去了，发现老陆在坐，非常惊喜，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问起他的病情，他说：很糟，一周两次透析。席间，老陆的儿子不断来电话，催促他下楼回家，他很躁气，不让他管。他对我说，他的问题是医生不让多喝水，难受；不能想问题，一想问题就睡不看觉，失眠。考虑到老陆在哲学政治学历史学方面的雄心，思辩是少不了的，但脑细胞的充分活跃，必须有足够的能量和养分供给，他糟糕的身体机能显然做不到这一点。他当时的神情给我一种壮怀激烈的感觉。可去年疫情期间，我收到老同学郭中波的专著《新人性论》，后面附有一篇老陆写的书评《拜读〔新人性论〕》，仍然功力老道，思维敏捷，见解非凡，这篇文章标注的时间是2016年2月5日凌晨。看到这里，我忽然有种心痛的感觉：又是熬夜写作，这是在玩命啊。

尼采说：“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老陆亦然。不仅对书，他做什么事情都严肃认真，在其中必定刻下自己的生命痕迹。他让我想到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总是逼迫自己在一行诗中把所有的话都倾诉出来，她的每一次恋情都伤筋动骨。老陆对自己、对自己的良心和意识有着清醒的自觉，在任何一种场合都不随便发表意见，要表达就是“他”个人的意见，带有他鲜明特征的意见。新世纪初，我们在《新西部》杂志社一同共事，有一位作者写了一篇论述上海文学的稿件，把张爱玲和鲁迅相提并论，统称为中国现代文学的旗手，他力排众议，当着诸多张迷的面儿把文章从杂志上撤下来，亲自动手把张爱玲的名字一一划掉。他觉得定性这么重要的事情岂可儿戏？他在杂志社从事编辑工作，自有其份内的职责，可由于他较真的个性时常把工作的范围扩展到编辑部主任、校对、检查的领域，由不得让这些做具体工作的人也个个变得“偏执”起来。

老陆一生关心中国的民主建设，称之为民众的终极福祉。他探讨的领域细致到人们的民主意识、民主作风和具体的民主议程设置。主张民主要有制度和法律保证。他对现实和中国历史都抱着冷峻的态度，在他眼里没有现成的模式和无可争辩的遗产，一切都须经过复杂的中国社会实践的检验。这一点像鲁迅先生，不相信任何美好的承诺，也不相信虚浮的盛世宣传，“车开不起，房买不起，墓死不起，债还不起，官惹不起，爱伤不起，良心对不起，跌倒的老人扶不起，我们竟然还称活着很了不起，你会信吗？”他的愿望在《拜读〔新人性论〕》一文的末尾表述得很明确：“人类的希望正在人性的成熟与提升，在人性的局限与缺失得到不断克服。面对日益进步又可能日益倒退的历史，人类只有一条路，即努力共同进入更高的人性新境界。在这个目标面前，一切暂时的理论主义、领袖阶级、力量能力等，都无不具有多重性和暂时性。人们从对人性的考察学习中，学习反省、学习判断，勿要和勿允许历史的各种悲剧再现，乃是人性自我维护的最根本途径。”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付出了沉重的现实人生代价，他原来是个站在讲台上讲课的老师，后来被赶到市声嘈杂的大街上讲话，他必须把复杂的讲述变成简短的解说，后来连解说也没人听了，他就把解说变成了口号。再后来，他走到无人的楼道里大喊大叫，到最后只有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自言自语。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停止日常生活的较真和抵抗。

用钟晶晶的话说，老陆“无论精神和行动，都践行了自己坚持真理的初衷，”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大写的人的本真模样。”他的离去，“给我们留下的是一个独行者永远不屈的身影。”

走好，老陆！

2021.4.4.清明节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