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雪的日子， 童童

童童

大概父亲是在雪天睁开眼看世界的，所以一生与雪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一个个飘雪的日子藏着藏着故事，收着坚强，充满破碎和心酸的美丽！

那是1969年的冬天，料峭的寒风横扫着巍巍的大别山区，也给我们家带来了不幸。父亲由于解放前在国民党第十一战区长官司令部当过中校翻译，再加上爷爷是这个小县的最后一任伪县长，所以政府决定让父亲离开工作了二十年的讲台，将父亲遣送回老家接受劳动改造。妈妈在默默的为父亲准备行李，我和3个姐姐站在门口，不敢大声呼吸，父亲看着我们畏缩的样子，拍拍我们的头说没什么的。我们家没有兄弟，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就是父亲，我们很害怕失去父亲。派来押送父亲的贫宣队，在门外催促着父亲上路。就这样父亲带着简单的行李和抄家后仅剩下的几本书离开了这个虽然不富裕但很温馨的家。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母亲给他围上那条他喜欢的枣红色的围巾，母亲决定带我们姐妹四个送父亲一程，老家离县城要走七十里的山路。一路上冷空气让人窒息，父亲是个豁达的人，他怕母亲和我们伤心，就对我们姐妹几个说，我们一起唱首歌吧，母亲是音乐老师，我们家音乐氛围很浓以前我们唱歌都是父亲吹口琴伴奏，大姐姐知道父亲喜欢《小燕子》，就带我们一起唱了起来，姐姐们都是含着泪唱的，贫宣队走在前面听到歌声很惊讶，似乎觉得这家子是不是神经不正常。我们这次唱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好呢。妈妈眼泪流下来了，她怕父亲看见，假装系鞋带，落在后面了。这样我们陪着父亲走了10里路，开始上山了，父亲让母亲带我们姐妹几个回去，母亲执意还要目送一程，父亲同意了。当时的父亲四十八岁，头发已经花白了，父亲身材不高，只有1.68米，人又很瘦弱的。微微佝偻的身影象山风中的残烛，似乎一阵轻风就会熄灭的，然而，他步子迈的很坚毅，他没有回头，我们知道的，如果他回头，看见母亲和我们那种无助的目光，他会更伤心的，我们一直目送着父亲，直到他那红色的围脖，在白雪中消失......

就这样父亲回到了老家，老家在父亲的记忆里，只有童年的影子，因为父亲很小就走出大山了。他在南昌上初中，然后在重庆上高中和大学，获得的是双学位，四川大学外语系和东北大学中文系的学位。抗战的时候，父亲在东北大学学习时，也是个热血青年，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种抗日活动。1949年在老家当县长的爷爷，让父亲从北平回了家乡，因为当时这样一个小县城很缺老师，父亲就成了当时县里的第一个外语老师。这一当就是二十年。这次父亲是戴着“漏网右派”“国民党特务”“地主儿子”三顶帽子回来的。父亲一直教书，不怎么会干农活，在乡亲们眼里，父亲是政府遣送回来的坏人，人人都带着敌意的目光看父亲，没有人和父亲说话，父亲承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重压。在那个人性扭曲的时代，多少人倍受着不该他们承受而恰恰必须他们承受的负荷。在劳动改造的日子里，父亲的豁达，善良让乡亲们觉得他不是坏人，特别是在那群渴望知识的孩子们眼里，父亲是最伟大的人。父亲白天要干繁重的农活，晚上一群孩子就来到了父亲住的土砖屋，让父亲教他们认字，听父亲讲故事，一种老师的本能让父亲在那样艰苦的日子同样感受到教书的乐趣。其中有个叫童舟的孩子，父母亲先后去世，生活一直靠民政部门救济。浑身上下黑黑的，没有一处是干净的，脏脏的小脸一片茫然，由于长期缺少营养，他虽然10岁了却长的又瘦又小。父亲看他可怜把他领回了土砖屋子，就这样两个孤独的人组成了临时的家。童舟还能帮父亲做点事呢，父亲做饭用的柴禾都是 水舟在山上捡的。他们一老一少就象两个受伤的人互相搀扶着在泥泞的路上艰难的往前走。父亲利用晚上的时间教水舟认字，童舟很懂事的，在他的眼里父亲是最亲的人。父亲非常爱抽烟，这个时候父亲没有工资了，母亲还是每个月积点钱，给父亲买点黄烟叶，用烟筒抽，即便这样父亲也很满足。童舟来了，父亲的开支稍稍增大了，买烟的钱给水舟做了条裤子，10岁了还穿着开裆裤，父亲实在觉得过意不去的。可是父亲也离不开烟的，烟瘾一犯，就坐在那里默默不作声的。童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趁父亲没有注意，操起门后面的土篼，一个人出去了。傍晚的时候，全身湿淋淋的他回来了，小心翼翼的在棉袄里面拿出个报纸包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两烟叶。原来，他看见父亲烟瘾来了那难受的样子，他就想去捉鱼给父亲买烟叶。父亲看着他那双冻的红嘟嘟的手，看着流到嘴角的鼻涕哽咽无语，他告诉父亲捉了两条鱼卖了9分钱买了一两烟叶，父亲心疼极了，对他说：“我宁愿不抽烟，也决不允许你在这么冷的天下河去捉鱼的，如果你冻病了，还要花更多的钱知道吗？”父亲把童舟搂在怀里满眼里噙着泪…人啊，往往在艰苦的时候，更能碰撞出那种心灵的火花，破碎的点滴就这样印满了那磕磕绊绊的生命轨迹，那么厚重，那么真实，那么美丽。

1971年的春节前夕，妈妈经过政府的允许，决定带我们回老家和父亲一起过春节。我们一年没有见到父亲了，我们一个晚上激动得没有睡着。第二天，起个大早，因为没有钱搭车，我们只能走着去的。那天天上飘着雪花，纷纷扬扬的。因为要见到我们亲爱的爸爸了，所以我们都没有觉得累也没有觉得冷。离老家还有20里的时候，二姐姐眼尖，一眼看见对面山头上那枣红色的围巾。啊！是爸爸！，我们姐妹四个一起喊着：“爸爸……”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妈妈看着我们姐妹的样子，她很坦然，也许没有人能象她一样享受这别致的幸福和欢乐，没有多少人知道这种让人心碎的美丽是如何细细密密地铺满我们眼前的田野和山谷，如同今天的细细密密的雪花。一家人终于能在一起过年了，而且多了个水舟，虽然清贫但很快乐！大姐和二姐不停地向爸爸讲着一年来的许多事，只有性格内向的三姐姐，好象欲言又止样子，细心的父亲感觉到了，把她叫到了旁边，三姐姐对爸爸说：“爸爸，我是想戴上红领巾来见你的，我表现的可好啦！可是老师说我们家成分不好，让我下次争取……”父亲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的，他轻声的叹息，上辈的惹的祸让下辈来承担这是不合理的，但承担者必须无条件的接受这样的事实，虽然它很残酷。爸爸知道三姐姐心里很苦，爸爸对她说：“孩子上帝把痛苦安排在你身上，因为它知道你能承受的。”于是父亲讲了一件让我们吃惊的事：那是1952年的冬天的一个下午，父亲在学校操场上和学生们一起打球，来了两个政府的人，对父亲说，政府决定对你县长的父亲执行枪决，下午马尾山执行，你准备收尸。其实爷爷抗战当县长时救了很多共产党，原湖北省委书记赵辛初就是爷爷救的。父亲听了不能自己...一面是父亲：一个生他养他教了一生的书，到最后被历史推到伪县长职位的父亲；一面是国民党的县长，镇压过革命的罪人。在这样的一种亲情与正义的较量中，父亲没有流露也不能流露任何的表情，他不能悲，客观不允许。因为你为一个被政府枪决的坏人哭泣，说不定又会给你戴上什么帽子的。就这样父亲带母亲，借了一辆板车，拖着祖父的尸首，草草的拉回老家埋葬了。第二天还象往常一样出现在讲台上。人性的扭曲往往就是这样的残酷。听了父亲讲的这件事，姐姐真的受了很大 启发，我们更加尊重我的父亲，为他的豁达，宽容和坚强。记得后来，姐姐们读书。工作都不顺利，因为那个年代，家庭出身不好的孩子对任何事情的付出，要比根红苗正的孩子付出多得多。那个春节，我们过得很好，因为妈妈为我们做了一年来我们都没有吃过的红烧肉，更因为我们从父亲的身上获取了很另类的一种精神食粮----坚强。

父亲在老家接受劳动改造快四年了，四年来父亲学会了很多的农活，父亲放的牛被生产队评为最壮的。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变成地道的庄稼汉了。当然年轮的更替，使父亲显的苍老了许多。1973年，邓小平同志回到了领导岗位，父亲的问题也得到了解决，政府决定让父亲回到县城教书，毕竟爸爸是那里最好的老师。记得爸爸离开老家的那天，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乡亲们都赶来送父亲。童舟已经14岁了，在老家一所小学上学， 父亲说等到初中把他接到县城来，因为在爸爸最落寞最艰苦的的时候，童舟是和他一起搀扶走过来的人。爸爸把自己最喜欢的枣红色的羊毛围巾系在了童舟的脖子上了，贫寒的人最轻的礼物也是厚重的。那天童舟送我们很远的一段路，直到我们走得很远了，那白茫茫的的天际间，一点红色仍然在山顶上跳动......“小燕子，穿花衣，每年春天来这里...”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八年了，但那一个个飘雪的日子，积攒着一个个真实的故事，闪动着平凡者人性中最美最纯的光点。如今姐姐和我都做妈妈了，也许到这个时候，我们才真正读懂了父亲，为此，我挖出了自己最痛最疼的那一部分东西，真实的展示在自己心灵的空间，然后敞开自己流血的灵魂，让我的儿子们去经历去感悟那一个个飘雪的日子……

（背景音乐是父亲最喜欢《昨夜星辰》但愿父亲在天堂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