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槐,洋槐

王晨

<h3> 亲爱的读者,您,可曾见过漫山白灿灿的槐花?<br> 算不上历经世事的人生至此,很多往事都像游云后的圆月那样朦胧,甚至,令我十分内疚的是,我已然将其中大部分彻底遗忘。<br>  但那幅图景却如同老式放映机的投屏一样,阳春时节,澄澈蔚蓝的天空,广袤郁郁苍苍的深谷,团簇的槐林毛毯铺织其上......</h3> <h3> 那样的景致,自那时候,我再也没有见过。<br> 我的故乡,有着“槐乡”的美誉,坐落在渭水平原,被西北特有的坚实砾土筑成的群山所环抱。县城躺在山沟底部,却不毗邻活水,因此在更早的日子,人们常为饮水而头大,但在我的童年,却也从未因为衣食困顿过。<br>  彼时似乎没有现在的学业压力,对于我这样免读“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的乡野孩子,自然像挣去了金箍的孙悟空一般,投到山林的怀抱中去了。我于四月生人,那是洋槐褪下青涩花苞,舒展开花瓣的季节。自然而然地,县里有迎槐节的传统,没有固定的日子,随花而定,倒也符合父辈们洒脱不拘的性格。每逢迎槐,姑妈婶子,小姨姨妈就充当起宣传员的角色,她们在土路上站稳脚跟,清清嗓子咧开嘴巴大喊:“迎槐啦,大家往槐山上去看槐花啦!”这些从胸膛奔泻出来的字句如此有力,很难想象出自于这些瘦弱的身板,她们脚下的黄土似乎都为之震撼,松泛着随着人流向槐山踱去。至于 为何不招摇地在县城牌楼上挂红幅来通知乡党们迎槐节的到来,听祖父打趣道,乡里人不愿外乡的好事者来搅乱一方清净。我那时尚幼,也不顾探寻真正缘由,只觉祖父言之有理,便也一直认为理应如此。至于所谓“真理”呢,似乎并不重要,邻里街坊都认为如此,前人这样做,我们也该依他们,正是这种乐天的心态,才造就了故乡如桃花源般的风情吧。这时想来,或许正因为此,那里才成了我难以忘却的乐土。</h3> <h3> 决眦处,几团层层叠叠的积雨云散布在平阔展开的天空背景下,远山绵延起伏在树荣的盛绿中,眼边挺拔的洋槐碎叶上,俶尔便会滚下颗颗饱满剔透的露珠,滴打在坚实的石块上,然后四溅。迎槐节这等热闹事儿怎能少得了我们一行“耍客”呢?像游鱼奔入海洋,我和伙伴们冲入人群里,尖叫着,爆发出比风铃还要清脆的笑声,不因为某个低俗的玩笑,而是仅因为孩童回到自然的无故欢乐,我用纤细的胳膊吃力地挤出了一条“路”,步入槐山伊始,眼前的盛像令我至今难忘。初绽的洋槐开遍山野,乱花迷眼,小巧而玲珑的槐花瓣毫不吝啬地被春风裹挟到四面八方,一展风华。这些春日的精灵随季节的脉搏舞动,然后犹如宿命般似的,回归大地的怀抱,在清晨尚有些打滑的山路上铺开一层松软的花毯。亲爱的读者,倘若您曾亲历过类似的景象,您定然会同我一样对此存有如此执念近乎十载。这些小小的花瓣驻留在我心田之久,我甚至不难预料往后的岁月里,我也会从一而终地惦记着它。<br> 迎槐节当日,我与玩伴们在熙攘的人群中穿行,同县人并不会因为我们的莽撞推搡而不满,笑骂一声,叮嘱一句小心,便也颇怀欣喜地望着我们奔向更远。<br>  当然,人们来到槐山也不仅是赏花如此单薄,是日暮,我最期待的活动即将开始。初开的幼花是蒸槐花饭的上好材料,各家各户的当家男人揽上一筐就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我尚小时,父母在城工作,采槐花的重任便落在了祖父身上,我当然也不甘闲着,攀着祖父魁梧的身子也吃力地爬上两米多高的树杈上。祖父用篓子在下面小心翼翼地接着,我在洋槐旁逸斜出的分叉上窜来窜去,洋槐的花托不牢,轻轻往怀里一揽就可以拥一大堆清香,我顽皮地往天上一撒,祖父忙接不住,奈何不了飘飞的花瓣,只能认栽地落一头春雪。采槐花也不是贸然而为之的,盛开的全花是万不可采入囊中的,最佳便是那些泛着青翠的骨朵儿,藏在枝条里端,拨开盛密的细叶,一把一把将花苞们抚下来就行了。往往我和祖父要“光顾”很多棵树,其余人也如此,本心便也是想让这些花期本就忽而一瞬的绝美多存在些时日罢了。当落日的余晖缓缓褪去,洋槐着上的橘红也跟着融化在悄然而至的夜色里。我们这群不属于这里的客人各自回家,留下这片静谧的世界,在闪烁的繁星和和谐的虫音中独自回味这一天的繁闹。</h3> <h3> 翌日清晨,唤醒我的是洋槐沁人心脾的清香。我兴冲冲地冲到厨房里,扒着祖母的衣角满是期待地看着她熟练地将采回的花苞筛到一臂宽的蒸屉里,泛着青涩嫩绿的骨朵儿和大米毫不岔生地拥抱在一起,任蒸腾的水汽将它们的米香与花香糅合,然后飘进我的鼻腔里。于我而言,槐花饭诚然称得上是人间珍馐。祖母瘦小的身影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后,疼爱地为我盛了一大碗槐花饭,抹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后,又招呼着邻居亲戚来一同品尝一年难得吃上几口的美味。等到那碗早被我垂涎三尺的饭端到眼前,被我囫囵下肚后,这才算是把馋解了,亦然,迎槐节也在各家生灶的炊烟里落下了帷幕。<br> 到了半大不小的年龄,母亲不悦我整日山野间的生活,把我接到城里读书。我穿梭在琉璃大厦间,望着它们一窗染绿,一窗映青,倒影里是市中心绿植的姿色,却再也未曾见过苍翠的槐叶。新的朋友贸然闯入我的世界,我被所谓“新时代”冲昏了头脑,任凭信息化的时代潮流将我席卷愈远,我的一部分灵魂被抽离了。我与故乡,再也不仅是相隔遥远,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高墙,悲哀地诉说着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那里再也不属于我了,我也不再属于那里。<br> 一八年春,一向身体硬朗的祖父查出患有甲状腺肿瘤,病因可能与饮用水水质不好有关。万幸,在我们这些晚辈的焦灼中,手术十分成功。等到我去医院探望祖父,他原本像槐叶一样茂密的头发却也脱落了大半,由于脖颈上还有包扎的束缚,我把耳朵凑过去,祖父呢喃着:“娃儿,你好好学习,走到更远更好的地方去。”<br> 那个曾和我在槐林间奔跑的男人躺在了病床上,春天,终究从祖父身上流逝。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愫从我心中的一隅流出,无论我如何抗拒,哪怕我将时钟的运动停止,但时间永远都在冰冷地前进。所谓顺之则昌,逆之则亡。深谙此理的,竟是我的故乡。它以它贫瘠的乳汁哺育我,目送着我远行,远行。洋槐,只能生长在西北硬质土壤里,正如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一样,坚强且勇敢。我已然存留着对槐林的印象,那是故乡给我最后的烙印。<br> 我是它盛开的一朵洋槐,被它目送着飞向遥远的异域山川,留它独自承受孤独。<br>  但每一朵洋槐花瓣始终都会记得,他们的母亲的母亲——洋槐,洋槐</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