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有所思

东风软

关于死亡，我所感甚少。

家族人皆长寿，我对亲人逝去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几十年前曾祖父母的亡故，虽然二老当时已是高寿，仍让我很久耿耿难眠。2020年武汉封城，各种生离死别，也不过是为别人唏嘘叹惋，到底不是亲历。

最近一次切身经历的死亡，是婆婆四年前的突然离世。

那天正看演出，演出期间手机屏蔽。上半场结束出来休息，手机信息不断涌出，都是同一件事：婆婆病危。赶紧回电话时多人证实：婆婆已猝然离世了。听着正在赶往机场的老公从电话中溢出的嚎啕大哭，心里只觉得荒谬。婆婆一向体健，就算这阵子生病，也恢复得相当不错，就算上周刚刚做了一个颈动脉支架手术，也是为了好上加好。手术非常成功，老公陪护了几天刚刚返京。我们对婆婆的身体状况非常乐观，还常常开玩笑说她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保证能等得到最小的孙子（七岁）结婚。

兵荒马乱。原来是颈动脉疏通后血流过畅，引起了心梗。二姐回忆婆婆中午吃了什么晚上正在吃什么，自责做的饭太硬，老太太吃多了；哥哥反复说他本就不同意做这个支架手术，七十多的人了手稍有不便也不是啥大问题；老公后悔没多请几天假，为了单位的会议准备失去了最后的见面机会。大部分人的反应就是：太突然了，完全没想到，完全没准备，完全不接受。

根据当时在场的嫂子后来的叙述中得知，发病当时婆婆很清醒，一直抓着二姐说：救救我。本来就在医院里，抢救很及时，但人走得也很快。

婆婆绝对不想这么快从人间出走。她感觉自己活力无边，从她住的地方到二姐家近十公里的路抬抬脚就步行去了；她牵挂的人太多了，老的小的个个不省心，哪个都需要她做主。她的计划还长远着呢，上次脑梗后遗症半边手脚恢复不够理想她感觉非常不爽，想再做个支架尽快恢复到从前的手脚麻利。婆婆快人快语，生命活力超过了我们中的任何人，她热心热肠，热爱生命也超过了我们中的任何人，她怎么会走，她怎么可能走，她怎么可能这么猝不及防地走呢？

猝不及防的离开可能是最让人不能接受的一种离开方式，最尖锐，最痛苦，最遗憾，亲人的反应也最强烈。多少的身后琐事，多少的身体疲累，都冲不淡丝毫的悲痛。不能思考，不能理智，不能商量也不能寒暄，只是哭，二姐尤甚。好几天，除了睡觉，几乎没有停止的高高低低呜呜咽咽地哭，嗓子早已哑得不行，平常十分讲究的形象，也糟蹋得完全没样子。大哥是老大，每位前来吊丧的人，他都远远迎出去，跪地还礼。大姐和老公呆呆坐在棺木边，不吃不动不离开。

无边的丧礼准备：搭灵堂、停灵柩、制丧服、守夜、报丧、拉棚子、排客饭、找戏班子…举村皆动，周围亲友自发前来帮忙。各种繁文缛节各种风俗习惯，几个儿女至亲像提线木偶一般，照做无误。等我安顿完这边急匆匆赶回去，穿着粗白布坐在院子里昏暗的灯下用手机拟定挽联（老公坚持所有文字都自己动手写）时，仍感觉这一切极不真实。

再漫长的过程，也终将结束，尖锐的疼痛也终究慢慢沉淀。头七、三七，五七，半年之内，谁都不能提，提起来立刻就是一场情绪激烈的痛哭。一年之内，我们动手搜集了婆婆存世的所有照片，整理编辑了大家所有的怀念文章，集结成书，起名为《永远的怀念无尽的爱》。两年之后，讨论起婆婆的离开，亲人们特别是老一辈人开始有种难言的羡慕：据说能痛快地离开而不缠绵病榻是一种有大福报的表现。三年之后，一说起马上就泪眼婆娑的疼痛，变成了心底里堵得慌的不可言说的缺憾。

年节下做好了饺子，还是会先端几个到婆婆照片前，请她先吃。过年时也写好了牌位上香磕头。但渐渐能面对了，能接受了，能对着照片叨叨了。甚至开玩笑和孩子们说：你奶奶这下子不用坐飞机了，想去哪里，意识一动就去了，根本不会迷路。

活着的人仍然在闹哄哄地活着，一日三餐，喜怒哀乐，不能减少分毫。工作学习，尘世行走，也不因自己如今的缺憾或曾经的痛苦有什么改变。心里的珍惜和柔软，面对着幸存的那一个，格外宽容。于是找一切机会陪伴，迁就，然而仍然在陪伴时拌嘴，在迁就时发脾气。

此时，无论事死如事生的慎重，鼓盆而歌的看淡，或是转世再来的希冀，都无法慰藉身处事中的人，这些痛苦，极其私人，只能自己承受，自己挣扎，自己埋藏，自己平静。

一池浑浊异常的痛苦泥淖，最终沉淀、澄澈。就像雾霾中的花开，暴雨后的草长，自然、不可逆转。这样经历亲人死亡的感觉，让人那样不堪重负，却清醒地知道无处逃避，只能咬着牙承受。生命至此有了缺憾，只能掩饰和弥补，却永远不能过去。

“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人人都是尚能耕耘的老牛，认真完成一件又一件的责任，偿还一桩又一桩的债务，在偶尔偷闲的时光里，吃饱了，躺一躺，晒晒夕阳。

慢慢地平和，慢慢地沉淀，直到清明，也许算得是清明节的一种意义吧。那么，愿大家清明节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