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细雨湿乡愁

刘仁杰

报刊版由《孝感晚报》20240412头条首发 《清明细雨湿乡愁》——刘仁杰(湖北) 修改日记：青柳在窗前，故人在心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今年清明下雨，像极了我小时候的清明，也与我脑海里的清明较为合拍。 燥热的世界有时候需要一场透雨来洗涤。雨后的故乡，山水相亲、天地相接、云雾相连；天是湿的，地是湿的，空气是湿的，人是湿的……一切变得亲切、湿润而干净。天地间的所有行走，都有了清明的仪式感。我的思想也渐渐飘起了雨丝…… 印象中，故乡的清明除了上坟(扫墓）、祭祀祖先外，还应该有插柳、吃团子、吃大蒜的习俗，大抵更接近于绵山清明的意思。 那一天，家家门楼石缝里要插几枝杨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细长柔软的枝条上满含翠绿的思念，在微风中袅娜。灶屋里，祖母(后来是母亲）在蒸“粉团子”。糯米的米香混合着青菜叶的清香，还有腊肉炒大蒜的香味，一直往我鼻孔里钻。“粉团子”是糯米粉加少量清水调至半湿后捏合成的面团，条件许可时清水里可能溶解了少许白沙糖。蒸饭的时候，先将沥过米汤的饭笋子倒进锅里，再在饭边垫上青菜叶，青菜叶上放置捏好的粉团。蒸熟后的粉团子凸起在碧绿的菜叶上，白的更白、绿的更绿，吃进嘴里，又香又糯，一直清明到心里。柳，古有三意：一曰缅怀、一曰避邪、一曰欣欣向荣；团子，团圆美满、蒸蒸日上；大蒜，清热解毒。门口插柳成荫、灶屋美食飘香，一下子，故乡清明的气象从屋外弥漫到了整个屋子，又从热气腾腾的屋子弥漫到了薄雾缭绕的村庄、山冈…… 山外人的清明过得早，从惊蛰、春分开始，丘陵、原野间就会有烟火袅袅、炮竹声声。山里人过清明则主要集中在清明日、及前后各三天大约一周的时间，有“前三天不早，后三天不晚”一说。山里人没有公墓，但有各自的“祖坟山”，也许不止一处，人没了，葬进“祖坟山”里，取穴埋土做成坟头，所谓“入土为安”。每年清明，旧俗有“有儿的坟上三担土”，现在儿女都一样，子子孙孙为先人添一次新土，叫扫墓或上坟。清明上坟是山里人对先人最基本的祭奠方式。居家祭祀多在清明当日。 清明那几天早上或上午，村路上、田埂上、山道上，来来往往总有去上坟的人。他们用篓子拎着祭品，拿着镰刀、锄头和箢子。到了“祖坟山”，有人拿镰刀清除坟头上的杂草树枝，有人拿锄头在不远处取土，有人担箢子将取出来的新土挑上坟头。这时，通常有一位年长者用锄头轻轻地将新土拢实成形。如果年轻人用锄头或铁锹重拍，那是不行的，有人会说是对先人的冒犯、大不敬。一会儿功夫，坟头变得焕然一新了，有人将篓子里的贡品拿出来，一一呈列在坟前，然后点烛、燃香、烧纸……一干人等跪头祭拜，最后放鞭炮——这就是上坟。 我们小时候，每年清明，堂兄、堂弟一群人经常跟着叔、伯们去给先人上坟。年年有人邀约。 那时的清明雨水格外多，大清早饿着肚子上山，经常碰到瓢泼大雨，我们跟着大人一路南山跑到北山。每座先人的坟头上，如果没有陪上新土，长辈们总像心里缺少点什么，一定要处处跑到。有些坟头没有墓碑，即便有的，也差不多风化了，根本辩不清上面的文字。雨还在下，尽管我们戴着斗笠蓑衣，还是一个个被淋成了落汤鸡。长辈们和往年一样，还在用心良苦地介绍着那些久远的坟头，甚至有时还要讲一讲先人的故事。次年，我们还是回答不上来谁是谁，只知道，这个仪式必须要完成，才好回家吃饭，肚子已经很饿了。 清明的雨一阵一阵，像妇人流眼泪，累了，歇一会儿再来。山上的“甜甜”正是吃的时候，“甜甜”是一种树，介于灌木和乔木之间，枝上已经长出了红色的嫩芽，掐下来摘除叶子，像掀莴笋皮一样掀开茎杆的红色表皮，露出绿玛瑙色的茎肉，吃茎肉，甜甜的。路边的“茅针”刚刚灌穗，绿油油、肥嘟嘟的，将绿色的穗苗抽出来，拨开茅皮，里面有白色的穗仁，吃起来黏黏的，像棉花糖，有一股淡淡的青甜味道。“地地根”，有点似绵枣，用锄头从土里面刨出来，直接掀皮吃肉，甜滋滋的，比生吃地瓜绵柔。或者摘一把路边的映山红，除蕊吃瓣，微酸微甜，方便得很。还有刺藤上脆生生的“刺苔”、水沟边酸溜溜的“酸苔”……满山遍野的花花草草，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于山里的孩子而言，大多可以识出来吃…… 长大了，有太多的诗和远方等待我去追逐，清明节由父亲母亲去张罗，我只是家乡的“游客”。年少时总不愿离开家，年轻时总想着怎样才能不回家，等到想回家了，已经不再年轻了，家里也没有了那个热情张罗的人，而自己真的变成了故乡的“客人”。高高的山峰，矮矮的土堆，我的父亲母亲也躺在了土堆丛里。每年清明节，总希望能为父母亲张罗点什么，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张罗。每次叠加在土堆上的新土，如同我希望叠加在记忆里的回忆，越是想着把它垒高、垒厚，它越是如同风扬起来的黑色的纸灰，脆弱得如此遥远、容易飘零。 伫立在土堆前，凝视着空蒙蒙的青山，我骤然想起了余光中的《乡愁》：“……而现在，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小时候，乡愁是一碗浅浅的食物，我一大口，母亲一小口。长大后，乡愁是一弯悠悠的山路，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高高的楼宇，我在里头，母亲在外头。 前辈的半口食，成就了后辈的一碗饭。故乡是最远的远方，乡愁是最隽永的诗行。 有人说，自己在漂泊；“故乡容不下肉身，他乡容不下灵魂”。身居在一处，心在四方，灵、肉、行、念无法聚合在一起，何尝不是另一种漂泊。 雨后的小溪澎搏激流，山涧有潺潺声传来，我仰望溪流的上方：空山绕雾飞，密云锁鸟鸣，朦朦胧胧之中，我仿佛看到有一位先人须发皆白，在开仓赈粮；经年以后，另一位先人衣袂飘飘，背手执卷，兀自站立在一块突起的石岩上吟哦：“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门前道路上没有了熙熙攘攘的人流，更鲜见轻年人和孩子。青石门楼里再没有绿柳飘拂，心心念念的灶屋里，也没有了迷人的烟火飘香…… 青柳在窗前，故人在心间……故乡是我出发的地方，故乡有我的先人在此长眠。清明也许未必能够填补时空留下的距离。岁月无缰，清明一次，记住日子在奔跑。（字数：2376） 二0二二年清明写于湖北孝感二0二四年清明修改 欢迎欣赏 刘仁杰原创作品，图片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