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清明前夕,我做了个小手术,或许是痛累了,或许是哭累了,当晚9点就入睡,忽见公公婆婆悠悠地走进家门,我根本不记得他俩已是仙界之人,只当客居他乡许久,我满心欢喜,一个劲地嗔怪:“你们为什么许久不归家?现在回来了就不要再走了,我好想你们,我买了脱脂奶粉,适合老人食用,我去给你们一人冲泡一杯啊。”他俩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慈祥地看着我忙碌,厨房有老鼠进来,又有猫追进来,我害怕这些东西,跑向公婆求助……惊醒,已是晨五点,老屋窗外透着微微光亮,屋檐有雨滴滴嗒嗒,身侧夫君鼾声呼呼。我探听楼下,试图能听到一丝丝声响,一丝丝动静,那么时光就可以倒流了……</p><p class="ql-block"> 每年清明,婆婆会早早采摘青蒿,熬制豆沙,做许多清明粑,最后一道印花工序她是会留给我这个喜欢花但不擅厨艺的媳妇完成的,当那个碧绿的青团在花板中一压一敲掉落出来时,就印上了福寿禄梅兰菊,美得我以为这些粑粑都是我自己做出来的,公公一边笑我得意忘形,一边去院落侍弄他的花草。本是岁月静好,可生命无常,谁也不能料到三年之内健朗的二老相继离去,我们的大树瞬间倾倒。</p><p class="ql-block"> 婆婆前半生凄苦,她的父亲是旧上海的一名西医,母亲是一名懂多门外语的护士长,1947年,因为躲避战乱退到浙江省建德市行医。婆婆的母亲生活上非常讲究,生了孩子都请奶娘喂奶,婆婆排行老二,请了建德农村方氏喂奶,方氏当年生下孩子刚刚夭折,接过婆婆视如己出,尽心竭力。婆婆上有一兄,当时留在浙江温岭老家,战事吃紧,她的父母商议停业赶回老家看看儿子,奶娘有家室不能跟随,婆婆尚在繈褓中,万万不可无奶,就在这为难之际,奶娘提出收养婆婆,她曾连生几胎都没养成,怎么也舍不得把这个自己喂养的活泼女儿还给主人,商量结果是暂时寄托给奶娘,每月给三块银元扶养费,谁曾想到解放战争交通不便,她的母亲又连生六个孩子,再也无法重回建德,从此以后婆婆与父母不得相见,跟着奶娘在乡村生活,奶娘自带了婆婆后,连生二子四女,个个长大成人。因为有扶养费的约定,奶娘再苦也把婆婆送进学堂,在婆婆十三岁时,她父亲终于来建德接她,给她买新衣,买好吃的,带她到旅店住一晚,她却决定跟奶娘过日子,不回父母的家了,因为出门前奶娘交代她,那边的兄妹与她不认识,怕是不好相处,这边六个弟妹需要她,会想她。孩子就是孩子,不会想太多,这个她熟悉的地方她舍不得离开,这个家需要她,她放学回家要做饭,要洗衣服,要去打猪草,弟妹太小她太不放心,还有奶爸虽然不多言不多语,一天到晚干着农活,有点好吃都偷偷塞给她吃,不准任何人欺负她,她害怕奶爸伤心,却让父亲一个人流着泪归家了。</p><p class="ql-block"> 接下去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学校开学许久,那一角钱的学费一直欠着,要强的婆婆一气之下弃学回家带着弟弟妹妹们专心务农,从此田间地头,灶前锅后,都是她忙碌的身影,直到二十一岁嫁给支疆的公公,机缘巧合又见到来寻她的父亲,这次相见不同上次,婆婆懂得了父亲二十多年思儿之苦,一次次帮父亲拭干脸上的泪水,安慰父亲自己好好的,不用挂念。父亲备了重重的贺礼,留下家庭地址,再次含泪孤单归家。</p><p class="ql-block"> 因为公公远在新疆建设兵团工作,婆婆婚后过了五年分居生活,其间新安江水库建成,奶娘全家迁移到江西省武宁县,婆婆一个人怕孤单,也随迁江西,住在一个名为幸福山其实是穷山村的水边,小水竹糊上黄泥巴做墙、毛草杉树皮盖顶的房子透风漏雨,婆婆不叫一声苦,白天田间地头劳作,晚上抽空下到湖里捞鱼摸虾改善一家人的伙食,在这样的茅草屋里忍着剧痛不吱一声地悄悄生下大儿子,因为婆婆说女人总是要生孩子的,叫嚷嚷着让别人听见,太羞人了。方氏外婆讲给我听,是难产啊,脚先下来的,母子俩都算是捡条命,随后柘林水电站开建,婆婆再次移民,到船滩镇石人岭,同样是穷山僻壤,又一次开荒垦地,依着当地的乡风,筑了一间黄土屋。婆婆带我去看过,小河边茅草丛里那间小小的土屋,很像《西游记》中孙悟空变的屋子,婆婆说,有了屋才算有了家,是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再简陋,也是她用辛勤的双手搭建起来的避风港湾。在石人岭,婆婆生下小儿子,又是一次难产,又是一次捡条命。令人欣慰的是这时候,在新疆兵团奋斗了九年的公公放弃杭州城市之选,主动要求调到穷困落后的武宁来与婆婆团圆了。</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秀才学郎中,一点就通,上海同济大学毕业的公公买来木工工具,家俱书,休息日就在家里刨啊,锯啊,大衣橱做好了,碗橱做好了,八仙桌,刻花小椅,樟木箱全在公公的手里诞生了,引得四里八邻赞叹不已,更奇的还在后面,公公把他的学识全用在了武宁县的水利电力建设上,他为清江大田水库设计的渡槽,实用美观,到现在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他提出源口水电站拱坝设计方案,填补了江西省一项技术空白,引起省市水利界的轰动;他编制武宁小水电发展规划,为建清江、鲁溪两个3.5万伏变电站上省城进北京跑项目争资金,退居二线又走上盘溪电站施工一线,全县电网重布,家家户户装上了电灯,他为武宁水利电力事业可以算得上是呕心呖血了。</p><p class="ql-block"> 武宁的县城三面环水,从前去城外人车都是要乘坐渡轮的,后来举全县人民之力,捐款建桥,公公担任工程副指挥,知责任重大,惜金如命,他仔细审核大桥每一个项目,每一个设计,发现问题及时提出,与设计部门沟通修改,将刚性连拱桥改为简支箱梁桥,排除了安全隐患又节省了工程投资约一千八百多万元,武宁大桥竣工时得了一朵绸布大红花,奖金500元,公公再拿出自己一个月工资,凑齐千元,捐献给大桥建设了,婆婆笑说公公是个只知奉献的大傻瓜,但是婆婆眉眼间全是得意,每天为公公煮好早餐,整理衣衫送他出门,婆婆说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就是该在外面干大事的,家务只能女人做,不可以依赖男人,虽然她后来也自学进了村小教书,进了电站修理部做会计,每天也得八小时上班,她还是如此说也如此做了,每天下班后都会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变着花样做美食,砂锅红烧猪脚、芥兰包咸菜肉、白切鸡、辣椒炒干鱼、萝卜丝肉丸、酸菜烤饼、手擀面、水饺、包子、粽子等家常食物在她手中烹饪出来,每一样都是与众不同的味道,待全家人上桌大快朵颐时,她则端把小椅子坐在边上看着家人进食,浙江女人吃饭不上桌,婆婆自己做到了,却纵容两个媳妇上桌吃饭。2012年,婆婆突然病倒,我接过锅瓢才明白过来,其实一个人做了满桌的菜肴,是累了,累得一口饭都吃不下,只有坐在边上歇着看的份了。因为我不擅厨事,知自己时日不多的婆婆在还能行走的时候,赶紧带我去菜市场,教我认农家菜,当季菜,教我认哪些人是菜农,哪些人是商贩,教我不要同菜农还价,他们种菜很辛苦,但是自己要计划好一日之食,不可浪费。在家里,我在厨房做饭,她就尽量在边上靠墙而坐,手把手教我如何调入油盐酱醋,时间太紧了,我总是记不住,便拿了纸笔写厨房笔记,难以描述的操作就录视频,婆婆对我们的未来不知道内心藏了多少担忧!</p><p class="ql-block"> 那时婆婆浙江同胞兄弟姐妹都来探望她,婆婆与兄弟姐妹很要亲,项家的兄弟姐妹远,煲电话粥的时间多,而婆婆与她的亲娘打电话那是每天必须的,普通话,建德话,温岭话,再加点武宁话,那个电话聊得可算精彩,阿姨们都长得很像,虽然从小不在一起长大,那眼神,那容貌以及举手投足之间都一模一样,尤其是大姨,二姨,让我们见姨如见母。方家的弟妹离得近,婆婆一手护着大家,不容半点亏待。婆婆最后的几个月沉浸在兄弟姐妹浓情中,她是满足的,但她九十多岁的亲娘尚在人间,她走得不甘心,却也坚强与安详。婆婆走后,公公的世界坍塌了,一个人在家不知道如何度日,更是全部身心投入工作中去,单位才是他未变的世界。在退休时,他放弃浙商的高薪聘请,接受县领导邀约,加入武宁县新城建设队伍,任职总工程师,湿地公园,武宁二桥,窖段桥,长水桥,建昌桥,碎花桥,看鹤桥,政府大楼,两馆一院,新一中……哪里都有他的足迹,哪里都有他的奉献,新一中收官时正值婆婆病重,夏日炎炎,公公一天到晚跑工地,查看现场,70多岁的人摔倒在钢筋堆里,手和腿都被划到血肉模糊,司机把他送到医院上好药,再到婆婆病房,婆婆第一次冲他发火了,婆婆躺在床上不能照顾他,是着急,而公公知道婆婆时日不多在工地拼命工作以求逃避现实,是害怕,病房现场一片混乱,公公束手无策转身糊乱怪我不给婆婆熬药,所以婆婆病好不了,我每天清晨5点起来把一大锅草药熬成一小碗端给婆婆喝,就是祈盼奇迹出现,婆婆能够康复,那一刻委屈得我也崩溃,蒙面痛哭。婆婆却是异常理智,一边安慰我,一边责备公公,一边给前来看热闹的人解释,媳妇每天都在细心照顾她……。现在想想自己年轻不经事,没能控制住眼泪,也不懂老人当时内心的脆弱,面对生死时,我们那根不舍的神经弦都崩到了极点,每个家人都是茫然无措!</p><p class="ql-block"> 公公待我一直是很好的,我们经常一起谈工作,评文稿,论新建筑取名,他手工绘制设计图,我用电脑帮他转绘CAD图,看那一张张神奇的图纸,只觉着自己学识浅薄无知到极点,对公公的崇拜也是到了极点,问他:“从小家穷连鞋都没得穿,怎么会把书读得那么好?书读得这么好,怎么又不想去攒高薪发大财?就知窝在体制内一件大事一件大事的埋头苦干?”他只是微微一笑:“我喜欢读书,且是学校党组织免了我的学杂费,在上海读大学时还每月给了我4元生活补助,我不努力,无以回报啊!”他真的是尽全力了,用生命在工作岗位书写到最后一天,那一日,他在办公室忙完案头事项下班归家,心脏骤停,享年75岁!</p><p class="ql-block"> 往事悠悠,不堪回首,擦干满脸的泪水,我起身下楼,打开房门,院子里公婆种下的金桔挂满了甜果子,玉兰花抽出繁茂的新叶,被连日细雨洗涮得翠绿欲滴,柏树上居住多年的斑鸠,又开始“咕谷——咕、 咕谷——咕”地叫唤。时光飞逝而去,怎能倒流?公婆离开已近十年,只是每每我遇上沟沟坎坎时,他们总会无任何征兆的入梦来看我,安慰我。婆婆走前曾与我探讨佛法,她说:“你不是我媳妇,你是我的女儿,若是真有灵魂存在的世界,我定是来佑你们的!”又到一年清明时,又是一季雨纷纷,又念双亲欲断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