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食记（二）人间有味是清欢

阿黎

三月，春风唤醒土壤里的生命，万物焕然一新。春天也是百蔬齐放的时刻，鲜嫩的韭菜、芳香的嫩椿、清润的荠菜、金黄的油菜、冒尖的春笋……都精神抖擞地出来了，带来春天的丰盛，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气息。

春雨润泽的黄昏，我收到了江南的友人寄来的春笋，水灵灵脆生生，如玉纤纤，根部还带着点泥土，剥开壳，清冽的鲜香袭来，把我带葱翠的江南竹林，春水渐宽，大地初萌，初生的竹从泥土里冒出来……

想起苏东坡先生的诗：“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这样的诗句让人的灵魂瞬间感到清淡与安然。在山野农家，泡上一杯浮着雪沫乳花似的清茶，品尝山间嫩绿的蓼芽蒿笋，是人间最有味的清淡欢愉。其实，在人间我们可以像那些植蔬一样清淡地生活，内心从容而清欢。

春水潺潺声中，欢愉地清炒一盘春笋。清代李渔说笋“能居肉食之上”，食笋是雅事，赋予舌尖清高的内涵。那么一盘鲜嫩清脆的春笋就是唐太宗的“尝鲜无不道春笋”，有着骨子里的清淡平和，和超凡脱俗的文雅。

记起年少时读《诗经》中的诗句“其籁伊何，惟笋及蒲”，不知蒲却知笋，就开始想笋想到心跳。那时母亲喜欢做笋烧肉，五花肉、鲜嫩的滚刀块冬笋或春笋，小火慢炖着。那时的光阴也是慢炖的，少年的时光像过不完，漫长而又缠绵。早早地去上学，披星戴月地回家，常常闻到是肉与笋混合的香味。这是童年日常的滋味，也是旧光阴的味道。

晚饭时，就着笋烧肉，一大碗米饭很快就下去了。笋的鲜中和了肉的腻，肉汁汤把笋浸润得很柔和，有了丰腴、清爽的滋味。有一次，在等饭的当口，我趴在窗边看着满天的星光，就睡着了，醒来时，空气中全是笋的清气，那是流转于人间的清欢。

春天的清欢里还少不了青翠鲜嫩的莴笋。菜市场里，卖莴笋的老妇人们都有一张慈祥而沧桑的脸，谦和质朴的笑容，一根莴笋拿起来，说，嫩着呢，一掐把叶子折断了，一声脆响，流出奶白色的汁。母亲买来清炒，绿盈盈的一盘，清新绕鼻，绕舌，绕心。

母亲也拿来做腌菜，一片片地切了，腌上两三天，还是碧绿碧绿的，咬上一块，在嘴里脆生生地响，脆、香、爽，舌尖仿佛绽开缤纷万朵的鲜。呼呼地喝下一碗稀饭，眉眼都舒展了。母亲微笑地看着，满眼的欢喜，满脸的安慰。童年的清欢是在母亲幸福的笑意里。

在成长的岁月中，在每一季的春色的轮回里，见春日里的蓼芽蒿笋如遇久别的清欢，是一种山长水远的重逢。清炒莴笋、油焖春笋、春笋炒肉、煲笋汤……煎炒煨炖，或肥厚或清脆，或鲜嫩或醇美，或冷艳或清新，百般佳妙。“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宋人周邦彦在乡愁乡思里叹光阴逝去，而我在人间的烟火里，回望和思念的是我的少年和故园。

又是春意盎然的日子，在大自然植物的清欢里可以念千年前的歌谣——《诗经》，先秦时的春韭，荇，薇，菘，蒲、笋……隔着千年的烟雨清清嫩嫩地走来。在春天的诗意和古典里我们的心一瞬间变得安宁和柔软。

《诗经》里的植蔬为春天吟唱，芳草离离，生生不息，蔓过心田。而我仿佛还是那位少年，在如凉的月色中，一个人站在窗边看着满天星光，默念着“人间有味是清欢”，想念着旧时的温情。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