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清明又快要到了。晚风,已吹面不寒。陌上青青柳色,心中念念故人。在这湿润的风中,仿佛又闻到了往事的气息,绵长而悠远的思念,在春雨间弥漫。</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野姜花再开的时候,伯父已永不再归来。</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野姜花是伯父很喜爱的花,忘不了当年他第一次回乡,在家乡的小溪边看到成片成片洁白的野姜花时,那孩子般的喜悦。他和父亲每天去晨跑锻炼,都会带回大把含着露珠带着清香的野姜花,虔诚地送给他亲爱的夫人。</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伯父出生在福建龙岩上杭的一个小山村,十七岁时被改变命运,不幸被国民党抓壮丁,开始了他颠沛流离的军旅生涯。1949年,国民党兵败如山倒,裹胁了很多军民逃往台湾,可怜的伯父也在其中。本以为只是暂别家乡,谁知这一别竟是半生。大陆的娃仔,台湾的兵们,从此望穿秋水,正如余光中先生所言——“乡愁是一弯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故乡就在对岸,然而却遥不可及。多少与伯父一样的老兵们,从风华正茂的少年熬成了两鬓苍苍的老人,回家的这条路实在太漫长。老兵们吃尽了生活的苦,但始终坚守着回乡的梦,坚守着对故土和亲人的思念。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最后都成了梦呓。很多老兵没能撑到1987年两岸恢复民间交流的那一天,在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期待中,他们匆匆走完了一生……若干年后,我们静静地围坐在伯父身旁,听他含泪诉说那一段段的往事,几多悲壮,几多感慨。</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相比其他老兵,伯父是幸运的。他在高雄的眷村安了家,娶了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台湾本地姑娘,育有两子一女。伯父虽然只是普通一兵,但他内心深处始终珍藏着家国情怀,仍念念不忘自己的根,分别给两个儿子取名为“建中”“建国”,乳名唤作“阿中”“阿国”,伯父希望孩子们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自己家族的根在大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而对于台湾最初的印象,来自于小学的课文《日月潭》,在文中我们了解到台湾是我国东南端的一个岛,那里四季如春、物产丰饶,又被叫做宝岛;台湾还有美丽的日月潭和迷人的阿里山,八十年代录音机时常播放的歌曲就有《阿里山的姑娘》。偶尔,会看到大大的气球在天上飞,据说是从台湾飘过来的,听说有人在坠落的气球上捡到了牛肉干、饼干。后来,还知道台湾成为了“亚洲四小龙”之一……台湾离我们如此之近却又如此神秘。</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多少年来,台湾海峡像一座天堑,隔断了亲人的音讯,隔断了骨肉的相连。后来,经过海峡两岸同胞的不懈努力,局面逐渐缓和,两岸春潮涌动。伯父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与失散多年的母亲取得了联系,从此鸿雁传书。祖母在村里逢人便骄傲地说:“我找到大儿子了!”伯父也憧憬着与母亲的重逢,激动作诗云:“只借鱼雁来问候,聊表寸心慰慈颜。寄语流云传喜讯,殷请鸿雁报佳音。祝福椿萱添祝寿,重逢之日见光明。” </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1986年,在伯父的鼓励下,从未出过远门的父亲勇敢地带着祖母去了香港。在那个陌生的繁华都市,两位分别近四十载的白发老人,唏嘘相抱,痛哭流涕!为了弥补对母亲大半辈子的亏欠,伯父执意带着七旬的祖母去了台湾。父亲返回时,带着满满两袋时髦的港台衣物和十里八乡都没见过的14寸福日彩电,唯独没有带回我们的老祖母。忘记了当时父亲是如何敷衍我们的质问,姐姐还偷偷地大哭了一场,因为她是祖母最疼的长孙女啊。</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祖母去台湾后,我们再没有见过她,再没有机会依偎在她的怀里唤声“奶奶”。伯父一家对祖母珍爱有加,也常寄些祖母在台湾的生活照给我们,以慰相思。然而被照顾得太好的祖母很快就发福了,行动开始多有不便,随之而来的是各种并发症,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伯父写信许诺我们,等祖母身体康复后,一定带着她重返故里。但两年后,祖母还是因年老体衰不幸去世,这成了伯父一生的遗憾。从此,她在异乡长眠,我们常相念。</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随着两岸的政策越来越宽松,回乡探亲的台湾老兵越来越多。1992年,伯父再也按捺不住思乡的冲动,带着伯母首次回到了福建上杭老家,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每隔三两年就回乡小住十天半个月,有时是暖风微曛的春季,有时是稻浪翻滚的秋天。母亲虽不在了,但他的根还在,他的村庄还在。彼时的村庄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依稀还保存着解放前的古街、老井。那一处处青砖古墙、断壁残垣,是历史的年轮也是伯父儿时的珍贵回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伯父做梦也不曾想到在古稀之年还能与家人如此幸福地团聚。他向我们叙说十七岁那年被国民党部队“抓丁”强行带走时的每一个细节,亲人们也向他描述祖母失去儿子后肝肠寸断的艰辛岁月。每一次回乡,伯父都与陆续前来探访的故人把酒话桑麻,酣畅淋漓彻夜长谈,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故乡的酒治愈了伯父多年的沧桑,醉后的他也曾面对青山一遍一遍地大声呼唤:“娓——涯转来哩!”(妈——我回来啦!)他多么希望母亲依然健在,多么希望青山寄语她:漂泊的游子呵,终于归乡!</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伯父返台后,经常把自己并不宽裕的退休金寄一些回来,架桥修路,努力地为家乡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与父亲保持着密切的书信来往,信里抒发着对家乡无尽的思念,以及对故乡突飞猛进、物是人非的感慨。父亲从村官考取公务员后,殷殷叮嘱他要做一个好公仆。退休后的伯父有着广泛而健康的爱好,他跳舞、写诗、作画,写一手娴熟的书法,并常常寄一些作品回来给我们欣赏。他的手稿与信件我们至今珍藏。</b></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纵有再深沉的故土情怀,身体也难敌岁月的侵蚀。随后的几年,伯父的身体每况愈下,回乡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已经无法再迈过那道浅浅的海峡,回到他魂牵梦绕的原乡。直到2007年的正月初七,我们惊悉伯父与世长辞!</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回首往事,长歌当哭,有些人甚至来不及告别……听闻这个噩耗,父亲忍住悲痛与远在台湾的伯母通了电话,一向坚强的父亲呜咽着像个孩子。伯父一生颠沛流离,戎马倥偬,晚年时托政策的福与老母重逢,还能回乡探亲访友,然而这一次,终于再也没能归来。伯父在最后寄给我们诗中写道:“时当岁暮感怀深,若梦浮生七十临。书剑未成人亦老,期望两岸早同心。”漂泊半生的老兵们一定在期盼着台湾回归祖国怀抱之日,期盼着大陆的亲人能自由前往追思怀念。“老兵不死,只是凋零”,愿这些凋零的落叶能早日归根。</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大陆不见兮,只有痛哭。</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故乡不见兮,永不能忘。</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天苍苍,海茫茫,山之上,国有殇。</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于右任《望大陆》</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伯父的诗抄言尤在耳,斯人已去矣。若干年后,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在睡着了的父亲枕边,发现了半掩着的伯父的诗稿。也许,父亲又想在诗里行间念起祖母,或者寻找伯父远去的身影吧。</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是啊,野姜花再开时,故人已不再来。</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宿草春风又,新阡去岁无。借清明,向亲人们寄去深深的哀思。</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