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播读： 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你我的善良

矛也

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你我的善良



作者：矛也

播读：西藏民族大学副教授周德清



扑通！

尽管外面枪炮大作，但马放一还是听见了这声响动。睁开眼，壕沟里跳下了一个人。空间本来就小，台长一脸怒气，站起来要撵走这人，其他人也嚷嚷着要他立即滚蛋。借着炮火的闪亮，马放一看了看他，满脸稚气，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心中不忍，他拦住台长，对大家说：现在赶他出去，这孩子就是一个死。反正大家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今天的太阳，叫上他，就是黄泉路上也可以多一份热闹。

想想也是。台长躺下了，不再作声，其他人也安静了下来。

天快亮了，冲天的火光，映照着壕沟里一张张苍白的脸，朝东朝西的，像一具具蜷尸。壕沟前天挖的，昨晚就派上了用场。刚撤进里头，师部电台的房子就炸飞了。碾庄被炮火生生地犁了一遍，到处断壁残垣。朔风凛凛，椽梁间不时闪着火星，一阵阵焦糊味裹着硝烟。

马放一让这刚刚进来的矮个子小兵坐在自己左边，匀了一半被子给他。

大家默默地，等待自己的末日。

炮声渐渐远去，枪声却越来越激烈。

马放一 一颤，一颗手榴弹从自己胸前滚落，在被子上旋转着冒烟。一壕沟的人都吓懵了，纷纷闭上眼睛。

砰！

都以为自己完了，血肉模糊身首异端。待睁开眼睛，手榴弹在新土堆后爆炸了，漫天的泥土掀了起来。

缴枪不杀！

壕沟上站满了解放军。

他们如蒙大赦，相拥着走出了壕沟。来到地面，跳着顿落身上的泥土。

霞光万丈，太阳又要出来了，庆幸啊，还活着。

王排长押着他们，天大亮后，笑着问：刚才手榴弹谁扔出去的？看王排长没有恶意，马放一指了指身边的矮个子：他。

王排长过去拍拍矮个子，说：你小子还有点良心，要是往右边扔，我们都得完蛋。

矮个子叫徐周，河北人，卖壮丁出来的。后来，他参加了解放军，随王排长南下。马放一也准备参加解放军，像他这样的专业素质，解放军是很欢迎的。但听了国共谈判的条件，第一条就是捉拿以蒋介石为首的战犯。读了这多年的书，他知道国共之再战已箭在弦上不可避免，这一天的生死经历让他心有余悸，便以父母年迈多病，动了回家的念头。

多少年来，这一直是马放一心头的痛点。

分别时，马放一感谢徐周的救命之恩。徐周说：没有你的坚持，很可能也没我了。

两人拉着手，相约后会有期。

回到家几天，父亲去世。家乡刚刚解放，七月，马放一到县民政局做了名会计，全身心投入和平美好的新生活建设中。

1968年，马放一还是被“运动”盯上了，整个江西查叛徒、特务、现行反革命的“三查”运动甚嚣尘上。马放一被作为特务揪出，关进了县大狱，因为他淮海战役中在黄伯韬之周志道部任过报务员。报务员，在那个年代，就是敌特的代名词。他却死不认罪，1945年，自己作为热血青年去报考南昌的无线电培训班是准备投身抗战，待结业，抗战已结束，他就去了莲县邮局工作。后因为家中变卖完田土仍无力承担无休止的壮丁费用，而哥哥已有三个孩子，他只得出去顶壮丁吃兵粮。报务员也只是照稿发报，什么机密也不知。再说，之前的审干运动，自己已经向组织报告了这前后止半年的从军经历。

造反群众把马放一的揪出，当成“三查”的重大成果，将材料层层上报。

在大狱受尽折磨，他知道自己走不出这鬼门关了，什么也不吃，一心等死。就在奄奄一息的时候，他被送进了医院，迷迷糊糊中，见几个穿军装的在他床前停留了一会。活过来后，他被直接送回了家，此后也没人再过问，一直平平静静地生活着。进入1980年代，他恢复了工作，又办理了离休，再回到老家颐养天年。

门口是一排柳树，柳树边是稻田。初夏，禾苗茁壮，到处一片碧绿，一群鸭子摇摆着上得岸来找吃的，几声犬吠，又呱呱相随，拥挤着钻进稻田。蜻蜓在禾叶上面低飞，翅膀轻轻扇动，一会悬停在田野的千顷碧波之上。

好一片宁静啊。

这天下午，两辆小车开到了村口，车上下来一行人。

马放一从门口刚回到屋里，在竹椅上躺着。公社陈书记进来了，说：老马，徐主任看你来了。

马放一满脸错愕：徐主任？

原先县革委会的徐州主任。陈书记说。

马大哥，不记得我啦？

来人看马放一还是反应不过来，顿了顿，又说：

我们说过后会有期的。

上前的是一名五十来岁的军官，矮个子，很健壮。他一脸笑意的向马放一伸出了手。

马放一接住了那双手，用力摇动，却仍一脸疑惑。

在碾庄的战壕里，你让我坐在你旁边，那颗被我扔出去的手榴弹，忘了？

一一徐周，真的是你？

军官使劲点头：

是我，真的是我。

徐周仔细看了马放一好一会，摇摇头，叹息道：

三十多年，老了，我们都老了。

徐周的言笑举止，让马放一感到了一股英飒。他忙摇头，说：你，不老，不老。

徐周，我偏居乡间，你怎么找到我的？

徐周吐了口烟，悠悠着说：十多年前，我就找到你啦。

马放一张大了嘴。

不信吧？搞“三查”那会，我正在你们永新支左，从送上来的特务分子材料上，看到了你：马放一。这名字太好记了。当时你生命垂危，我命人立即将你送进了医院，还到医院见过你，眉心处的那颗痣让我知道材料上的马放一不是重名。后来，我对专案组说，根据现有材料和党的政策，马放一不能定为特务。其实，还有句话我当时没说：一个特务，怎么会放弃这个打入共军的绝好机会，甘愿回家呢。

徐周转头对其他人说：老马是我救命恩人，你们先回去吧，晚上来接我。今天我跟马大哥要好好喝两杯。

他们离开后，徐周谈起了自己：

命大啊一一

他先感叹一声。

王排长带领着他们一路枪林弹雨打到大西南，再出征朝鲜战场，早几年，又南疆打自卫反击。真正的出生入死，九死一生。

这一身军装穿到今天，确实不容易啊。

马放一想起当年的碾庄之夜，感慨万分。

你两次救了我的命。

徐周摆摆手：那一夜，没有你的大度，或许就没了今天的故事。

当年参加解放军后，王排长给我改名徐州，广州的州。徐周笑着说。

徐州是你的再生地，王排长有眼光。

说起王排长，徐州满是敬意感激。

那一年你都认出我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马放一又生疑惑，问道。

为了保护你。如果认了你，你的历史在旁人眼里是那样可怕，我可再不敢为你说话。当时的运动压力有多大，你知道的。

马放一眼睛红红的。

现在落实政策，看到你过得好，我就放下了心。过几年，我也准备回河北，叶落归根。王排长，还记得吗？他后来讲话作报告时，经常提起那颗手榴弹，夸我敏捷，说我有做人的良心。其实，当时我就什么也没想，反正是个死，抓住手榴弹随便一扔。没想到，它竟成全了我。我一直跟着王排长，现在，他是我的军长，我生命中的贵人。徐州说。

老马，你还记得吗？当俘虏的那天早上，你告诉王排长说手榴弹是我扔出去的，王排长在我肩上那一拍，说的那一句话，让我突然感觉了一种大哥的亲切，刹那间产生了一种全新的希望和力量。从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跟王排长走。

那决定自己命运的难忘时刻深深地刻印在徐州的心里。

俩人沉浸在往事里，回顾着时光中的每一个偶然。

马放一感慨道：很多的机遇，其实就是上天送到你面前的细节。

慢慢走到窗前，望着开阔无垠的五月田野，徐州深沉地说：

可也只有善良才能将它抓住……

晚饭后，马放一将徐州送到村口，小车已在等候。车子徐徐开动，徐州的手一直在窗外挥动，直到小车消失在漫天的霞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