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札记

郑三牛

<p class="ql-block">人生长河中,总有那么一些人,在你生命中的某一个阶段,经常出现在你的世界里。这些人也许不是很耀眼,但当你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些人的时候,你会惊奇地发现,自己内心最隐秘的角落里潜藏着一道微弱的光,那道微光里反射出来的正是这些人模糊的身影。</p><p class="ql-block">随着时光的老去,我已经淡忘了很多人和事,必需要用回忆和文字将岁月重新擦亮,才能让居住在时光深处的陈年往事渐渐清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小芳第一次来我家玩儿的时候,我三岁。当时没有任何记忆,真正感觉到她的存在是从我记事那天开始。</p><p class="ql-block">农村的冬天总是显得格外漫长,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村庄里,每个人都无所事事,在学校当民办教师的母亲也因为放寒假整天守在家里,照顾着我们兄弟三个的生活起居。</p><p class="ql-block">村子很小,小到只有两条街,小芳家住在后街,跟我们是前后邻居。她比我大五岁,有事没事总爱往我家跑,像个大人似的陪母亲聊天。</p><p class="ql-block">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小芳也不过就是十来岁的样子,可她身上具有一种和她年纪很不相符的沉稳和成熟,也许这是那个年代里大多数同龄孩子独有的特质,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大人宠溺的孩子,都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小大人。</p><p class="ql-block">记得那天小芳在我家玩儿到很晚。</p><p class="ql-block">母亲说:“你大叔去县里今晚回不来,你就在这住下吧,咱们现在做饭吃,吃完饭玩扑克。”</p><p class="ql-block">“嗯,好的。”小芳欣然应允。</p><p class="ql-block">家里一共五个人,玩扑克只需要四个人就够了,我年纪最小,也不懂得游戏规则,所以自然而然地把我排除在外。母亲把被褥事先都铺好,让被窝里先热乎着。然后几个人坐在被子上,开始玩一种叫作上下游的扑克牌游戏,我则兴奋地转圈看热闹。</p><p class="ql-block">人在快乐的时候很容易就忘记了时间,直到一根长长的蜡烛即将燃尽,炕沿上滴满了乳白色的蜡油子,母亲才发现时候不早了。</p><p class="ql-block">“太晚了,再打最后一把牌,咱们就休息吧。”</p><p class="ql-block">母亲的话让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顿时觉得心里有一些紧张。这是一个四岁男孩儿心智突然开启之后的第一反应——紧张。</p><p class="ql-block">这份紧张是源自于我内心世界里那突如其来的性别认知,从这一刻开始,我不再是幼儿了,我懂得了幼儿不懂的事,拥有了幼儿不具备的羞耻感。</p><p class="ql-block">虽然如此,但我毕竟还是个孩子。早晨,母亲洗了家里所有的脏衣服,连同我身上的外衣和袜子,当然,也包括我的小裤衩。现在,我只穿了一条空心棉裤,里面空空如也。</p><p class="ql-block">就在今天,不,确切点说是就在刚才,我已经有了很清晰的性别意识,<span style="font-size: 18px;">很难想象,睡觉的时候当着小芳的面脱下棉裤之后的囧态,这是导致我紧张的真实原因。</span></p><p class="ql-block">我开始谋划着怎样去化解即将面临的尴尬,考虑了很多,感觉都不十分保险,只有睡觉之前把裤衩穿在身上才是避免丢丑的唯一办法。</p><p class="ql-block">于是,趁大伙玩得忘乎所以的时候,我偷偷地溜下火炕,悄悄跑到里屋,一阵摸索之后,我在一片漆黑中找到了晾在烟道桥上的小裤衩,以我细嫩的手指触感判断,裤腰处似乎还有一点儿没干透,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穿着湿裤衩也比在女生面前光着屁股强。</p><p class="ql-block">里屋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大铁床,那是夏天的时候,大哥和二哥睡觉的地方,因为冬天太冷,一家人就都挤在一铺火炕上,这张大铁床现在成了光板床。</p><p class="ql-block">我爬上冰冷的光板床,开始尝试着把棉裤脱掉,平日睡觉的时候都是母亲在帮我,可是今天,我必须要独立完成这件自己从未做过的事,为了不被小芳嘲笑,为了不让自己丢丑,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p><p class="ql-block">费了好大的一番功夫,我终于脱掉了这条又笨又厚的棉裤,迫不及待地把裤衩套在身上,腰间一圈湿乎乎的,又潮又冷,很不舒服,但我别无选择,只能用自己的体温慢慢把它焐干。等我重新穿上棉裤再次回到火炕上,他们刚好打完最后一把牌。</p><p class="ql-block">小芳被安排在了热炕头,那是父亲睡觉的地方,紧接着是母亲和我,然后是二哥和大哥。大家都很兴奋,都还沉浸在打牌的乐趣中拔不出来。</p><p class="ql-block">“唉,要是我爸总也不回来该有多好。”我突然幽幽地冒出这样一句感慨。</p><p class="ql-block">“哈哈,傻孩子,你爸总也不回来,咱们娘几个吃啥喝啥啊。”母亲反驳我说,但语气中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p><p class="ql-block">我并不服气母亲的说法,“你不是也挣工资嘛,我们省着点花,一天快快乐乐的,想玩就玩,想闹就闹。”</p><p class="ql-block">“想喊就喊。”二哥在旁边冷不丁地接了一句。</p><p class="ql-block">“对,想喊就喊,啊——哈哈哈哈——”大哥带头喊了起来,趁机延续着还没有完全褪去的兴奋。</p><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没有月亮,窗外黑如墨染,屋子中央的火炉里传出火苗“滋滋”的燃烧声,几道火光透过火炉的缝隙投射在墙壁和天棚上,毫无规律地跳动着,我瞪大眼睛痴痴地看着这如梦如幻的场景,一点睡意都没有。</p><p class="ql-block">“哎哟,三儿啥时候把裤衩还穿上了呐,”正当我沉浸在幻想中的时候,母亲终于发现了我的秘密。“这是怕小芳看到啊,知道羞丑了,哈哈……”</p><p class="ql-block">我感觉到双颊一阵阵发热,窘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往被窝底下缩。透过厚厚的被子,我隐约听到炕头那端传来小芳“咯咯”的笑声……</p><p class="ql-block">这一天虽然平淡无奇,却很值得纪念,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日子里,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更重要的是,我不再是一个不记事的小孩儿,心智开启的那一刻,我对这个新鲜的世界充满了好奇。</p><p class="ql-block">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大家都忍不住想笑,有什么可笑的呢?我不知道,也不想去考究,只知道,他们把快乐的情绪也传染给了我,所有人都想笑的时候,我也想笑。</p><p class="ql-block">你看,小时候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跟物质没有一点关系,屋子很冷,但我们心里暖和,生活很穷,但我们精神富足。吃饭的时候我们是快乐的,打牌的时候我们是快乐的,就连我们睡觉时做的梦都是快乐的......活着就要快乐,而快乐恰恰就是幸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没有四季的概念,分不清春天和秋天,记忆里只有冬、夏两季,有花有草就是夏天,有冰有雪就是冬天,要是村里的电灯都亮了,那就是快过年了。</p><p class="ql-block">在一个不知道是春天还是秋天的傍晚,父亲和村长在我家的院子外面闲聊,我打着饱嗝从屋里跑出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可以消耗一下饱餐后的热量。这段时间,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疯长,一个人的时候,我甚至可以听见骨骼和关节由于成长过快而“噼啪”作响。</p><p class="ql-block">“我家老小子你知道吧,那身体可壮实了,一顿能吃三大碗饭。”村长煞有介事地边说边竖起三个手指比划着。</p><p class="ql-block">“我家三儿也是,有时候啊,三碗饭都不够他吃的,你别看他那样,他身上那俩哥都没他有劲儿。”<span style="font-size: 18px;">父亲的话语毫不示弱,</span>但多少有些夸张的成分。</p><p class="ql-block">我走出院门,只见村长的儿子正在不远处晃悠着,双手插在袖筒里,一副脑袋不太灵光的样子,身上的棉袄像打铁了一样,油光铮亮,头发剃得很秃,前额还留了一小撮毛,活像个地主羔子。</p><p class="ql-block">听见他父亲捧他,这个蠢货的脚步开始向我移动。</p><p class="ql-block">“别看才七岁,啥活都能干,这大米饭也不白吃哈。”村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炫耀。</p><p class="ql-block">“饭哪有白吃的,小孩子身体长得快,越能吃就越有劲,你看我家三儿,胳膊和腿一般粗……”</p><p class="ql-block">二人的对话就像是战争发动之前的号角,极大地刺激起我和村长儿子的雄性好斗的天性。</p><p class="ql-block">他晃着膀子弓着腰,向我投来挑衅的目光,那咄咄逼人的架势,我都怀疑村长媳妇和泰森曾经有过一腿。</p><p class="ql-block">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在两个大人的惊呼声中,我和村长的儿子已经扭打在了一起,我俩互相抓住对方的胳膊,嘴里吐着脏字,咬牙切齿地使着蛮劲。撕扯中,我能清楚地看到村长儿子因为用力过猛而从鼻子里冒出的鼻涕泡。</p><p class="ql-block">僵持了没多久,俩人都摔倒在了地上,他紧紧拽着我的前大襟,我死死薅着他的袄领子,在地上连续的翻滚,卷起了阵阵尘烟,一时间,谁也无法轻易制服谁。</p><p class="ql-block">“刺啦”一声,我听见了对方裤裆撕裂的声音,村长儿子一愣神,我趁机把他狠狠地压在身下。</p><p class="ql-block">“好啦好啦,”村长示意马上结束这场已经分出输赢的较量,“一会儿该闹急眼了,这三小子是挺猛啊,哈哈…”</p><p class="ql-block">“都赶紧起来,自己玩去吧。”父亲也连忙上前制止,把我从村长儿子身上拽起来,还顺手拍了几下我身上的尘土,能感觉得到,父亲对这个结果很满意。</p><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村长的儿子,不知道是他故意躲着我,还是偶尔打过照面而我没有注意,反正在我的记忆里,他彻底消失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没有玩伴的日子让我感觉很无聊,只好尝试着自己和自己玩,我把玻璃球分成两份,分别装进上衣的两个口袋里,找一根枯树枝在地上画一个椭圆,当作城池,里面摆上两粒玻璃球。再在距离城池一米左右的地方画一道横线,作为起点。然后精心挑选两粒品相完美的玻璃球用来攻城,一粒代表我,另一粒代表对手,实际上都是我一个人在操作。久而久之,我弹玻璃球的手法越来越好,城池和起点线之间的距离也越拉越长……</p><p class="ql-block">自己和自己玩腻了,我开始寻找真正的对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芳的弟弟,他比我大三岁,浓眉大眼的,脸型四四方方,白净的皮肤里透着淡淡的绯红,如果气质再好一点的话,应该属于帅哥系列。</p><p class="ql-block">由于年龄上的差距,我和他没有什么交往,他也不屑于和我交往,就像我也不屑于和比我年龄小的孩子交往一样。</p><p class="ql-block">小孩子的心理很奇怪,跟年龄比自己小的孩子在一起,要么会产生保护欲,要么会产生厌恶感。跟年龄比自己大的孩子在一起,要么依附顺从,要么敬而远之。只有跟年龄相同或相仿的孩子在一起,才能真正玩到一起,不用担心因为年龄上的巨大差距而衍生出来的复杂情绪和敌视心理,小孩子之间的代沟相差两岁就已经很难逾越了。</p><p class="ql-block">可是对于我,一个急需玩伴的人来说,比我小的固然不能接受,但是比我大的,哪怕是大上个三五岁也无所谓,因为我有挑战的欲望。</p><p class="ql-block">我认为,以我现在的功力已经不允许自己再低调了,必须找个人验证一下。</p><p class="ql-block">不论闲忙,农村基本都是两顿饭,晚饭结束的时候,太阳才刚刚偏西,红彤彤的又大又圆,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霓虹般绚烂的夕阳下,安静而又富有诗意。</p><p class="ql-block">我把十几个玻璃球揣进了上衣口袋,像奔赴前线似的朝小芳家走去,微风吹在脸上,一会儿暖意融融,一会儿肌肤微凉,冷热交替的季节里,更容易唤醒自己的身体,这很利于把原本就已经熟练掌握的技巧发挥到极致。</p><p class="ql-block">其实小芳家我几乎没怎么去过,一直都是她来我家玩儿,大家已经习惯了这种交往状态,认为她来我家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而我的突然造访,让小芳及其家人颇感意外。</p><p class="ql-block">还没等他们开口,我直接说明了来意,小芳的弟弟听说我要和他玩玻璃球,先是惊讶,紧接着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p><p class="ql-block">“玩可以,输了别哭就行。”说完走进里屋,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抓起一把玻璃球塞进裤兜里,“走吧,上大队旁边那间破房子里。”</p><p class="ql-block">大队旁边的破房子,以前就是大队的办公室,那是全村唯一一座铺有水泥地面的房子,因为年久失修,已经无法再继续使用,领导们决定在它旁边重新建起一个铺着木质地板的办公室,父亲就在那里上班。结果,这座废弃的老房子便成了村里孩子们娱乐的场所。</p><p class="ql-block">我俩一前一后走了进去,小芳的弟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块粉笔,飞速地在水泥地上画了一个椭圆,放进一粒玻璃球之后,又在将近两米远的地方画了起始线。看着平坦光滑的水泥地面,我突然有种预感,这场比赛凶多吉少……</p><p class="ql-block">我平时都是在自家院子里玩玻璃球,别说水泥了,就连半块砖头也找不出来,我早已经熟悉了黑土地面的松软、弹性和阻力。把玻璃球摆在那,我能够迅速匹配上正中目标所应该使用的力道,那是无数次演练后的孰能生巧。</p><p class="ql-block">而今天这片水泥地面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我对玻璃球离开手之后要去的路线、方向和距离一无所知,而这里,显然是小芳弟弟的主场。</p><p class="ql-block">他娴熟地手法再加上对场地情况的掌握,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的那份自信,使这块赛场轻松变成了他一个人表演的舞台。很快,除了我手里那粒用来进攻的玻璃球外,我输光了所有。</p><p class="ql-block">小芳的弟弟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和我浪费时间了,他把从我这赢得的战利品一股脑地塞进裤兜里,冲我摆了摆手,扬长而去,将我一个人扔在了黑暗里。</p><p class="ql-block">当我走出那间破房子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在地平线之下,几束微弱的霞光把天边晕成一片暗红。村庄的轮廓开始渐渐变得模糊,尽管我努力地平复着失落的心情,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p><p class="ql-block">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滋味。</p><p class="ql-block">(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