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出发去青海的时候,父亲因病正住在医院。我是穿着新军装去医院和他告别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其实我知道父亲是不希望我去青海的,那么远,那么荒凉,在历史上那是流放地,解放后是安置重刑犯的地方。我们是按照一半男生一半女生的比例搭配的,明摆着就是移民嘛。但是父亲当时对还不到十七岁的孩子并没有明说,只是问不去不行吗?事后我想,面对政府轰轰烈烈的动员,他不能散布负面的言论。再说看到我连续两年报名,也不想打击我的热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和家人临别前的合影,唯独缺了父亲。后来回家探亲,和父亲在院里拍了这张照片。这是我和父亲唯一的一张合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们驻地海拔两千八百米,气候、伙食都不习惯,加上强体力劳动,我变得又黑又瘦。回来探亲住了两个多月(每两年有五十六天探亲假,来回路上就要占去十多天,大家都多多少少超假),家里把积攒下的各种副食品票都拿出来买给我吃,临走时我变得又白又胖。只有四十多岁的父亲却显得很苍老,一是生活拮据,虽然父母都工作,但是要赡养奶奶和我们五个兄妹,日子过得很紧巴;二是父亲出身不好,还有很复杂的海外关系,那会儿政治运动不断,父亲始终处于恐惧之中;三是他患有严重的高血压,营养跟不上,人很消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从青海格尔木往家里写信最快一周才能到,家里回信又是一周。父亲回信总是很及时,几乎没有让我失望过,令周围不少战友羡慕。父亲每次都是写三四张信纸,详细介绍家里的大事小情,甚至哪个亲戚来过,副食品供应又增加什么了,都说得详详细细,他是为了让我感觉仍然还和在家一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第一次回来探亲已经临近春节。我从西宁买好火车票,给家里打电报通知了车次。没想到火车晚点四个多小时,抵达青岛时已是夜里十二点了。站台上冷冷清清的几乎没有人接站。我们同行的几个战友家离火车站比较远,公交车已经停了,他们正商量要在候车室待到天亮。突然我看到了裹着棉大衣的父亲的身影,我提起车窗大声叫喊。我们一行八个人,只有我父亲来接了。路上父亲说按照正点时间骑自行车来过一次,说是晚点了。这是今晚第二趟跑火车站,在候车室等了近两个小时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1970年春节回来探亲时,父亲身体不好,血压很高。过完年准备返回了,父亲坐在床边看着我收拾东西装包。突然他把手表撸下来递到我手里让我戴上,说:你回去后我若是犯了病你能回来吗?我觉得这样的话不吉利,便说:别乱说,我回不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万万没有想到父亲的话一语成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回兵团两个多月后的4月17号傍晚,去团部取信的通信员带回一封哥哥发来的电报:父病危速归!我一看电报的发出日是4月10号,已经一周了。立即找连长请假,说电报是一周前发出的,我想去格尔木打个电报问问现在怎么样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那时正是文革闹得厉害的时候,战友中经常收到这样的电报,大都是家里不放心催孩子回去而编造的。甚至有一个电报竟然直接说“父病故速回”,事后得知是假的。连长可能被“狼来了”骗得多了,当即表示不准假。我央求他,我们家不会造假的,我只是去格尔木打个电报。连长说明天你们班要去拉野麻(水渠打卡子用),回来再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没有办法,我第二天跟班里人一起去拉野麻。我心里惦记父亲的病情,根本没有心思干活。班里的战友就说你快别干了,坐一边休息吧。拉野麻的地方很远,一直到晚上才回来。我一下拖拉机就去找连长,连长说现在正在搞运动,一律不准请假。我二话没说,扭头就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格尔木四月份还很冷,都穿着棉衣棉裤。第二天一早还没有到开饭的时间,我去伙房要了个馒头吃了,又在口袋里装了两个馒头,换上胶鞋,步行出发了。原以为路上总会搭上便车,没想到竟然这么不顺一个车也没有搭上。路上饿了,就啃一个馒头,趴在水渠里喝两口昆仑山流下来的雪水。特别是最后那段路,天黑了,看不清路,只见前面亮晶晶的一片,那是渠道跑水了,面积太大,绕不过去,只好涉水而行。心里着急,天黑又害怕,硬着头皮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远处格尔木微弱的灯光走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一路上走走停停,总想搭上车,八十华里路走了整整十三个小时。我摸黑找到位于格尔木小岛的工程团二连我姑家表哥的宿舍,他陪我又走了三四里路,去了格尔木邮电局。邮电局下班后没有值班的,我们转到后面的家属院好一顿乱敲门,终于有一个声音传出来:什么事?我说有急事要打电报。对方说:下班了,再说都停电了,明天再说吧。我这时才想起来,格尔木晚上十点以后就没有电了,怎么可能发电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第二天邮局还没有上班我就到了。开门后我把拟好的电报稿递过去,近百字,大意是父亲病情怎么样了,回去绝对请不下假来,如果需要我回去那就不请假跑回去,后果无非是受个处分。明天动身的话,最快六七天到家。最后让家人把电报回到格尔木邮电局,我在这里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等到下午电报回来了:父已于17日病故,后事处理完毕,不必回来了。看到电报我一下子怔住了,两三天来一直担心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禁不住泪如雨下,父亲这就走了?父亲病故的那天正是我收到电报的日子。其实那天哥哥又给我发了电报,只是我还没有收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工二连表哥宿舍的。午饭、晚饭都吃不下,整夜里一直睁着眼,父亲生前的一幕幕在眼前过电影,是那样的亲切。我一直不相信父亲已经离我们而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第二天中午我才回到连队。先去结了婚的王培发大哥家,他媳妇姜远洁给我下了一碗面条,又找出一块黑布做了一个袖章给我戴上,然后我去找连长。连长一看可能心生愧疚连忙说快回去好好休息吧。没有想到的是,晚饭后全连点名,指导员宣布因为我不请假外出,给予队前警告处分。散会后我找到指导员质问他:什么叫队前警告处分。指导员说就是队前批评,不进档案的。我什么话没说就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就在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内心还在颤抖,禁不住悲伤和气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父亲去世后家里的收入减少了一半多。哥哥在三线,小妹妹下乡,大妹妹待业,弟弟上学,生活一下子陷入困境。我当时每月有十块零五毛的津贴费,从第二月开始我每月往家寄十块钱,去除一毛钱的邮费,还剩四毛,只够买五张邮票。我几个要好的战友,这个送我一块肥皂,那个送我一管牙膏,还有的送我一叠信纸。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一年。直至妹妹就业,我才不再一月一寄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父亲去世的时候只有四十五岁。后来得知父亲死于医疗事故。那时正是文革时期,父亲出身不好,人已经没了,家里没有追究,不了了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和父亲唯一的一张合影。</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