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记忆：肉包子的故事

牟强摄影

一那是我当兵时遇到的一件事。1976年冬天，我从下乡插队的四川农村入伍来到空军某雷达兵部队，首先在新兵连训练一个月。 新兵连有100多人，河南兵和四川兵各占一半。我们到达新兵连的时候已是晚上。每个班一间宿舍，睡的是大通铺，我和一个叫王小二的河南兵紧挨着。熄灯后，我俩躺着悄悄说话，说着说着就说到吃的上面。“你说，新兵连有白面馍吃吗？”王小二问我。“白面馍?”我说,“你说的是馒头吧?”“就是馒头。”王小二说,“我们河南那边都叫白面馍。”“肯定有。”我说，“一般早饭都是吃馒头和稀饭。”“真的啊？”王小二问，“你怎么知道的？”“这里是南方，” 我说，“应该和我们四川差不多，早上都是吃馒头稀饭。”“那这部队真不错。”王小二挺高兴。“你们河南不都是吃面食吗？”我说，“应该经常吃馒头吧？”“我们家穷，”王小二说，“白面馍和面条吃的少，吃的最多的是地瓜、玉米。”王小二叹了一口气。他说的是实话。我在农村当了两年知青，很清楚那年头在农村很难吃上一顿像样的饭，我们知青经常都是泡菜下饭。 我说的没错，第二天早饭吃馒头和稀饭。馒头热气腾腾，又白又胖。每个班坐一桌，我们班的6个河南兵眉开眼笑，个个两眼放光，一个劲的把馒头往嘴巴里塞。王小二吃的最欢，一个馒头两三口就咽下了肚。他的老乡在旁边喊：“小二，我给你数了，你已经吃了8个了！”王小二边咽馒头边说：“8个算什么？我要吃20个！”大家哄笑。班长说：“王小二，你吃这么多，小心把胃撑破了！”“班长，我的胃结实的很，不会撑破的。”王小二说。但王小二并未如愿——当他吃了十个馒头后，盆子里的馒头已经见底了，只有作罢。 二转眼到了春节。连队宣布，大年三十会餐，大年初一中午吃肉包子。这是我们到达新兵连后第一次吃肉包子，无论是四川兵还是河南兵都很高兴，大家奔走相告。大年初一一早，王小二就主动要求到炊事班去帮厨，我也被班长派去。 我们到了炊事班。包子是猪肉白菜馅，几个炊事员在砍肉绞肉馅，我们十几个帮厨的都洗大白菜。王小二边洗菜边问我：“你在家吃过肉包子没有？”我说：“吃过。也不是经常吃。”王小二说：“我可是从小到大一次也没吃过。我只在镇上赶集时买过几次菜包子吃，可香了。不怕你笑，我做过一个梦，一口气吃了五十个包子！”“五十个包子？”我笑起来，“不把你撑死。”“那也值，都是一咬一口油的大肉包子！”…… 终于等到午饭时间，新兵连100多号人在大食堂的餐桌上坐好，指导员笑眯眯的宣布：“大家都知道了吧，今天是大年初一，吃包子，大肉包子！包子管够，大家尽管吃，吃了不想家，不够再包！”大家一阵欢呼，又是一阵掌声。接下来，每个班都端回来两大盆包子放在餐桌上。包子又白又大，香气扑鼻，我们都口水直流，二话不说便敞开肚皮猛吃。整个饭堂寂静无声，只听见喝菜汤的声音。 包子太好吃了，我当知青两年没有吃过包子，不知不觉就下肚了5个。吃的最猛的是王小二，他的老乡又在一旁给他数数：“小二，你已经吃了12个了，还要吃？”“干啥不吃？指导员说了，今天包子管够！”王小二边说边往嘴里塞包子。班长说：“我算服了你了，你的胃简直就是一个大箩筐！”最终，班里的四川兵和河南兵普遍都吃了8—12个左右，王小二吃了18个！吃最后一个时，看起来有点艰难，但他还是把包子咽了下去。 “王小二吃了18个包子！”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新兵连。排名第二的是另外一个班的河南兵，吃了15个。隔壁班的战士跑到我们班来问：“王小二，你真吃了18个包子？”“那还有假？我老乡给我数了数。”王小二挺自豪的说。“你太伟大了！”“什么伟大不伟大，不就是包子嘛，有啥了不起，又不是铁做的。”王小二笑着说。指导员来了：“王小二，你吃这么多包子胃受得了吗？可不要吃出病来了。”王小二说：“指导员，没问题，我的胃好着呢，就怕吃不够。”…… 没想到被指导员说中了。到了晚上，王小二开始肚子痛，先是隐隐的痛，后来加重了，上吐下泻，躺在通铺上痛的直哼哼。班长赶忙向排长报告，排长又向连里报告。不一会，指导员带着新兵连的军医赶来了。军医掀起王小二的衣服，只见他的肚子大的像个箩筐，军医用手摸摸按按，王小二痛得直叫。军医问王小二：“你吃了多少个包子？”王小二：“吃了……吃了20个。”大家一阵惊呼。指导员倒抽一口冷气：“你不是吃的18个吗，怎么变成了20个？”王小二有点不好意思：“我在帮厨时偷吃了2个。”“好家伙！”指导员哭笑不得，“胡来，你是不想活了吧？”军医对指导员说：“应该是急性肠胃炎，要马上送医院才行。”……于是连里马上派车。军医和班长一起送王小二到30公里外的野战医院。深夜，班长回来了，我们赶紧问情况。班长说，王小二到医院后立即做了灌肠，接着输液，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但要住几天院才行。 几天后，王小二出院回到新兵连。他躺在通铺上，显得很虚弱，只能吃米粥。我笑着问他：“王小二，还想吃包子不？”“不想了，吃够了，”王小二苦笑，“我把18年的包子都吃了，又都给吐了出来。”我们都大笑。“我爹知道了肯定骂我没出息。”王小二说，“我就是没出息，吃个包子吃成这个样子。那能怪我吗？那肉包子也太香了，比我做梦吃的还要香，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指导员来看他，说：“王小二，你要吸取教训，干什么都不能乱来。”王小二不好意思地说，“指导员，我错了，我一定吸取教训。”…… 三新兵连训练结束后，我和王小二一起分到雷达6连。雷达连驻守在一个海拔3000多米的山头上，离县城有40多公里，离团部有500多公里。山头上常年云雾缭绕，条件很艰苦。 五一节到了，连队包包子，也是猪肉白菜馅，大家都兴高采烈，准备大干一场。我笑着问王小二：“你还吃不吃包子了？”“吃啊，”王小二说，“好不容易吃肉包子，为啥不吃？”“那你可不能又吃20个。”我说，“这里离野战医院远着呢！”“不吃20个了。”王小二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包子端上饭桌，又大又白，香气扑鼻，就在这当儿，王小二忽然脸色发白，呼吸急促，站起身来就跑出了饭堂。 我跟着他跑出饭堂，没跑几步，他就扶着饭堂外边的一棵树干呕起来，看起来很痛苦。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边给他捶背，一边问他：“你怎么啦，怎么吐起来了？”王小二不回答，继续干呕。干呕一阵，直起腰来大口喘气，又继续干呕，又直起腰来大口喘气……就这么持续了几分钟，他才渐渐的平息下来。“你到底怎么回事？生病了？”我急切的问道。王小二面色苍白，额头出汗，他用手抹抹嘴巴说，“是包子的气味，是包子的气味闹的，我闻不得包子的气味。”“你闻不得包子的气味？”我诧异的看着他。“刚才包子端上来，我一闻到包子的气味，就不对劲了，就想吐，心慌，喘不过气来。”王小二说，“有这么严重？怎么会这样？”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也不知道，就是闻不了包子气味。”他愁眉苦脸地说。我扶王小二回到宿舍躺下。我把连队的卫生员叫来,他听了王小二的症状一头雾水,便给他量体温,但并没有发烧。卫生员对王小二说：“我给你开点藿香正气液吃吧,多喝水。你这个病有点怪,要找医生看才行。”王小二躺了一个下午,快到吃晚饭时才恢复了正常。这事太奇怪了：包子的气味居然能把一个壮小伙闹成这样！…… 几个月过去。八一建军节连队又吃包子，王小二又上演了这一幕。“我不能吃包子了。” 王小二说哭丧着脸说。这之后，每次遇到连队吃包子，王小二就不到饭堂吃饭了。连队上下都知道王小二得了这个怪病。司务长交代炊事班每次蒸包子都蒸几个馒头，王小二便把馒头拿到宿舍里去吃。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王小二在新兵连吃了20个包子后，落下什么毛病了？我听说过厌食症，但从来没听说过不能闻包子气味的这种病……指导员听说后也很好奇，他对王小二说： “等团部卫生队到我们连来巡诊时，找医生看看吧。”…… 四团部卫生队来巡诊了，我陪王小二去向军医请教。军医戴眼镜，文质彬彬的。他询问了王小二一阵后，说：“你这个毛病有点复杂。”“复杂？”王小二有点紧张。“我没有遇到过像你这种病症。”军医说，“有可能是气味过敏症。”“气味过敏症？”我们俩一脸茫然。“就是对某一种气味过敏，比如，有的人对汽油油漆香蕉水气味过敏，像你就是对包子的气味过敏。”军医说，“过敏，身体就会出现相应的症状，像你说的，呕吐啊，心慌啊，喘不过气来啊。”“那怎么办？”王小二问。“这只是我的猜测。” 军医说“要搞清楚病情，还要到大一点的医院去检查诊断才行。”我和王小二面面相觑。“不过，你这个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军医说，“防止气味过敏症发生，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避免和这些气味接触。” 军医说的文绉绉的，王小二似乎没有听懂。“就是说，你对包子的气味过敏，只要你不去闻包子的气味就不会发病。”军医解释。“他现在就是这么做的。” 我说，“每次连里吃包子，他都躲得远远的。”“对，就是这样。就是躲的包子远远的。”军医点点头。“那，那我以后就不能吃包子了？”王小二哭丧个脸。“就没有办法治了吗？”“我说的是最简单的办法。”军医说“你要治这个病，必须到医院去看专科才行。”“那你给我开点药吃行不行？”王小二说。“那不行。” 军医摇摇头，“病情都没搞清楚，我不能给你乱开药。吃什么药，这要等医院确诊以后才能开。”王小二不说话了。军医想想说：“有些病说不清楚，说不定时间长了，症状就消失了。”…… 晚上，我对王小二说：“我们和指导员请个假，我陪你到351医院去看一下。” 351医院是最近的一所军队野战医院，离我们雷达连也有200多公里。王小二直摇头：“不请假，我不看了，我还想挣表现入党呢。”王小二说的也是。一个战士，专门请假去医院看“怪病”，医院又离得这么远，首先，下山要连队派卡车开一个多小时送到县城，然后，在县城坐长途汽车又要5个多小时才能到野战医院，还有车票钱和食宿问题，我们一个月只有7块钱的津贴费，买车票都不够。这件事显然不现实。“不就是不吃包子吗？”王小二狠狠地说，“我就不吃了，这也是命吧，反正在新兵连把一辈子的包子都吃完了！”……王小二最终没有去医院看他的病，也没有再吃过一个包子。 五4年服役期满，王小二退伍，我则被报考的军校录取，一开学也要离开连队。王小二和其他几个退伍老兵离开连队的那天早晨，连队蒸包子欢送他们。 王小二还是躲在宿舍啃馒头。他让我给他用塑料袋装几个包子：“多套几个塑料袋，不要让包子的味道渗出来。”我不解的望着他：“你拿包子干什么？你又不能吃。”“我带回去给爹妈吃。”他说。我鼻子一酸，无言以答。我跑到厨房，拿了6个大包子，用塑料袋包了三层。我把包子交给王小二：“你闻闻，有没有包子的味道？”他凑上去闻了闻，说：“什么味道都没有。”我想了想，说：“你坐火车有两天路程呢，包子捂这么严，不捂坏了？”他显然没想到这一点，顿了一下说： “坏了就坏了吧，我的孝心到了……” 我再也没有见过王小二。几十年过去，我吃过无数次包子，其中既有家常包子，也有大名鼎鼎的天津狗不理包子、上海南翔小笼汤包等等。每次吃包子我都会想起王小二。不知道他现在能不能吃包子了？……——2020年12月二稿（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