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九六零年,我十九岁(二)</p><p class="ql-block">文/刘恩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日记上的字迹,某月某日已经看不清了。</p><p class="ql-block"> 每天洗漱五花八门,由于没有肥皂(每户每月供应一块四平联合化工厂生产的肥皂),没有人刷牙(买一管牙膏,要将一支用过的牙膏皮交给商店售货员),没有毛巾(买毛巾是要布票的),所以有些人不洗脸,有些人就地抓一把雪,两手拍一拍融化在手上的一点点雪水,在脸上擦几下就可以了。另外几个人天天冷雪浴,他们来到材料库外,面对厚厚的积雪,运足勇气,双手捧起白雪迅速而猛烈地在脸上擦,针刺般疼痛,但狠狠地擦几下后,脸变成了关云长就好了。这时有的人索性甩掉棉袄,用雪擦胳膊、脖子,有时候还擦前胸,擦得皮肤通红,有一种全身冒火的感觉,非常舒服。随后从腰带上拉下那块黑了吧唧的破布,马马虎虎地擦几下,披上棉袄裸胸向吉铁辽源公寓食堂走去。我自然是这里的一员。</p><p class="ql-block"> 公寓食堂比学校食堂好,一日三餐顿顿有小咸菜。</p><p class="ql-block"> 一天早晨我买了一大碗玉米糊,选一小碟咸菜,用了三两粮票四分钱,端到圆桌的空位处低头寂寞默默享用美餐。突然有人将一碗白菜炖大豆腐和一盘装有三块金黄色热气腾腾的发糕,紧挨我的咸菜碟放下,我慢慢回头,身后站着两位身穿深蓝色铁路制服的姑娘,其中一位是中学时代前桌的女同学,我慢慢地站起身,难为情地一言不语都凝视着她圆圆的脸,齐耳的短发,两只善良友好的大眼睛扫视着我。我们同时考入高中,我还在校时就听说她以铁路家属的身份考入辽源火车站,分配做广播员了。</p><p class="ql-block"> “艾国,你失学的事儿,我也听说了,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一进门我就看到了你,你在学校那么能吃,干重体力劳动只喝粥怎么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今天还有特菜——白菜炖大豆腐,不收粮票,每人一份五分钱,这机会你怎么也错过!家穷也不能从饭上省啊!”我无语回答,默默低着头。</p><p class="ql-block"> “你把这菜和发糕都吃了,中午我等你,咱们一起吃午饭!”</p><p class="ql-block"> 我麻木的点点头,我清楚我们中午来不了。</p><p class="ql-block"> 每次出差在外,我从不吃午饭,为家省点儿粮票,为念高中的妹妹积攒一角钱。</p><p class="ql-block"> 我狼吞虎咽吃下这碗菜和两块发糕,另一块儿包好,放进衣袋里,准备中午吃。我感到肚子有点饱,身子暖和了许多。这是我来中基队第一次饱餐,以后再去用餐时,总是特别留意躲开她。我接受了她的建议,早餐增加一块发糕。</p><p class="ql-block">铁路工作半军事化,分工明确。每天必须完成指定的工作任务,才能收工。</p><p class="ql-block"> 上班大家聚集在装卸石渣列车的尾车里(铁路术语叫守车)。小小的守车算上列车长二十六人已满满的。座位极少,几乎全站着。大家在守车上一言不语,全神贯注地等着队长的命令。</p><p class="ql-block"> 队长发布命令就是在守车上。</p><p class="ql-block">“一、中基队二十四人,共分六个班,每班四人,又分左右两组。大家知道自己是哪个班、哪个组的吗?”</p><p class="ql-block">“知道!”</p><p class="ql-block">“知道自己是开车门的吗?”</p><p class="ql-block">“知道!”</p><p class="ql-block"> 队长又严厉地扫视大家一下,接着说:</p><p class="ql-block">“二、紧挨守车的这节车厢是一号车厢,顺序往前排,二三四五六号车厢。班号与车厢号对应。由于车厢有三十吨和六十吨不等,先卸完的跳下车,按我的指令接受新的任务。我说明白了吗?”</p><p class="ql-block">“明白了。”</p><p class="ql-block">“好,结束!”</p><p class="ql-block"> 列车按每小时三十公里速度前进,进入施工路段。队长令列车长降速,以每小时二十公里匀速前进。然后队长一声令下:“跳车!”</p><p class="ql-block"> 守车左右车门各飞速跳下十二名工友,跳下后,立刻向列车前方自己的车厢奔跑。我是三号车厢右侧负责开门的,我和同车厢的那名青年追着列车跑,他飞速抓住三号列车的车梯跳进车厢,我随着奔驰的列车一边跑,一边用手锤由下向上锤打紧紧扣在车门销子上的铁压板。</p><p class="ql-block"> 三号车厢载重六十吨,敞篷车厢长十五点五米,高一点八米,中间一排坚固的合页吊着六扇由下往上开的车门,一共十二个铁压板。</p><p class="ql-block"> 前进的列车不停地震动,车厢里的石渣向外扩张,将车门最大限度地向外推,在列车的运行中完成这项任务是需要付出很大体力的。我要随列车每小时二十公里的速度,侧着身子边跑边用手锤从下向上打这个铁压板,一打锤头一滑,锤头下去没有几锤打中的。车身上没有抓手,脚下又是六十度的石渣斜坡,一踩一滑,随时都有摔倒的可能。不知紧随列车跑多远,打多少锤才能打开一扇门。在车门要打开的一瞬间,我必须跑到这个车门的前方。否则。车门一开,石渣如决堤之水猛然冲出,就有可能把我压在石渣下边,或者将我推向路肩,摔得鼻青脸肿,我要飞快地爬起来,去追赶列车,继续打第二扇门(打车门是按列车前进的方向,从后往前打)。打第二车门前,首先将棉袄抛进车厢,因为每个人早已汗流浃背。</p><p class="ql-block"> 打第二个车门儿比第一个难度大,越打难度越大。前边几节车向下卸石渣,脚下的石渣如坟墓高低不同,而且石渣都是活动的,一踩一滑,眼睛只能盯着铁压板,根本顾不上脚下,几乎没有不摔倒的。当我打开第五个车门时,已精疲力竭,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两眼昏花,迷迷糊糊,几乎是无意识地拼命向前跑。当最后一个车门打开时,我都不清楚是怎么打开的,就想卧倒,在石渣上休息一会儿,这是超现实的奢望。列车不会等我,我必须立刻抓车梯跳进车厢,找一处安全的落脚之地卸石渣,别让滚动的石渣将我带下列车。</p><p class="ql-block"> 队长说,打开一个车门,机灵的也要三分钟,随车跑一千米。六个车门要随车跑十八分钟,六公里。一般人都累得昏头昏脑,部队越野拉练每小时也就十三公里。</p><p class="ql-block"> 我定定神,扫视一下车厢两名工友,他们光着膀子低头,用铁锹向下推石渣。不一会儿,左边打车门的青年也跳进车厢,一言不语干起活来。</p><p class="ql-block"> 严冬刺骨寒,我们光着膀子全身是汗,眼前的石渣少了,就用耙子从高处往下扒。车厢内除了列车的隆隆声,铁锹石渣的撞击声,工友们之间从来没有言语,也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们喝水和吃午饭,再说根本没有水,每天只是机械地劳动。</p><p class="ql-block"> 车上的石渣全部卸完了,四个人才能抬头见面,由于过度疲劳,只是冷漠地看一眼,没有言语,没有微笑,各自在自己的角落里背靠车厢,或手扶锹把休息,互相间连姓氏都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一次夜间天黑如锅底,我打开了第五个车门,累得精疲力竭,连站立的能力都没有了。我命令自己坚持,只有坚持,没有其他选择。自己奋命地向前跑去,打第六个车门。这时,队长发出三声短促的号令,催工友们立刻抓车(前方有生命危险),我没有抓到自己车厢的车梯,只能拼命去抓下节车厢前面的车梯。由于天太黑,视觉模糊,更重要的是身体实在没有力气,右手四个手指的前小节刚刚搭上车梯,身体就被列车带走了。</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这样不会坚持多久,必须用大拇指握住车梯才能安全,但我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没成功,两条腿在石渣上飞快地拖着,后来脚下的石渣空了,我意识到更大的危险,车身下肯定是大铁桥,四个小指牵挂着一具颤抖脆弱的躯体,随着列车由黑夜驶向黑暗,头脑在警告自己:拉住!拉住!一定要拉住!为了妈妈、瘦小的弟妹,我必须活下去。四个前指节似乎要断下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知道掉下去,生命就会结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拉住!保住生命,保住这个家。爸爸走了,二弟病危,我不能再失去生命。</p><p class="ql-block"> 搭在车梯上的指节剧烈颤抖,我清楚地感觉到指节向下移动。再向下移动一点点,身体即将脱离列车,生命即将结束。我再次咬紧牙,拼命地坚持,我绝望地怒视漆黑的夜空,黑夜代替了光明,疲劳赶走了生机。死神没有放过我,指节还是从车梯上滑落下来了。</p><p class="ql-block">我解脱了,合上双眼享受这难得的幸福。我听到语文老师在讲文学,满操场的同学喧哗声,我看到妈妈严重浮肿的脸,倚在炕上角落里,面带愁思的小弟弟。突然眼前涌过来一望无际的人群,在人海中,我猛然发现了爸爸的影子,我大声喊:爸爸!爸爸!</p><p class="ql-block"> 爸爸似乎没有听到。</p><p class="ql-block"> 一声没命地嘶吼声,将我从昏厥中唤醒。这是列车报平安的笛声。我发现自己躺在桥头水泥路肩的石渣上,两条腿悬在大铁桥边缘的空旷处。</p><p class="ql-block"> 我惊呆了,只差不足半米,即将粉身碎骨。天哪,生与死只有半米之遥,真的好可怕呀。</p><p class="ql-block"> 精神恍惚中听到安全了、安全了的喜悦欢呼声,漆黑的夜空传来队长雄壮有力的声音。各自归车位,班长清点人数,刚才经过的是三十八公里大湾道铁桥。这时我才听到桥下湍急的流水声,掉下去,连尸体都难以找到。</p><p class="ql-block"> 队长吹响了工作准备号令,列车即将启动。我瘫软的身体挣扎着爬起。</p><p class="ql-block"> 人生本应是空白,让日记随风而去,让记忆飘落尘埃。</p><p class="ql-block"> 2020年6月21日周日动笔</p><p class="ql-block"> 2021年3月1日完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