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九六零年,我十九岁(一)</p><p class="ql-block">文/刘恩果</p><p class="ql-block"> 小村的东头有一处孤独的小茅屋,似乎多年无人居住,已倾斜的房山用几根带杈的树杆支撑着,摇摇欲坠地残年与风雪相伴。</p><p class="ql-block"> 房山头停放着一架饱经磨难、侠肝义胆、肢体残缺的爬犁。它肩上坐着一位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苟延残喘的老者,他很少与世人往来。活动场所也很有限,只是从茅屋到房山头。</p><p class="ql-block"> 但他有两位终生不离不弃的知己,他常为此而骄傲,他时常默默自语: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我却有两位。</p><p class="ql-block"> 他对朋友无限忠诚,其中的一位一见如故亲密无间,形影不离几十载。而这位朋友却欺骗了他。用几根白毛换走了他的满头黑发,又趁他入睡时,在他青春圆润的脸上用画笔涂上了一道道皱纹。但他无怨无悔,并说我与时光老人是忘年之交,他不会做对我不利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另一位朋友也是肝胆相照的患难之交。</p><p class="ql-block"> 在那艰苦年代国家极度困难的时期,尤其是冬季顶风冒雪饥肠辘辘,独自一人去大山里打柴,唯有它与他手牵手同行。每次回家总是它不惜生命,用消瘦的双肩拖着重重的枝柴在冰雪的路上奔走。没有它,恐怕他生存下来更艰难了。它见到他来到山头,总是热情地邀请他坐在它干瘦的肩上,默默相伴对视无语!人生苦短,年复一年,青春已逝,不知不觉迈入杖朝之年。</p><p class="ql-block"> 一股微风过后,老人觉得前胸有点凉意,他木然而缓慢地俯下头,透过掀开的衣襟,他看到心脏在缓缓似跳非跳地蠕动。虚掩着的右心房的门被吹开了,厚厚的尘埃随风而去,然而,几页残缺的日记散落在他的眼下,他用颤抖的右手从地面上捡起几页,慢慢地放在知己肩上,用手掌拭去页面上残留的尘埃,戴上老花镜仔细查看,很多字迹模糊看不清楚。</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零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一,农历庚子鼠年十一月初九。</p><p class="ql-block"> 他惊愕地发现,时光已过六十年,今天是二零二零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六,农历庚子鼠年十一月十二日。</p><p class="ql-block">凶残的寒风一脸杀气,声嘶力竭地咆哮着,疯狂地卷着弥天盖地的雪头,不知是掀地而起还是从天而降。虐雪助风威,恶风借雪势,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将大地搅得天昏地暗。</p><p class="ql-block"> 风雪如无数把尖刀猛烈无情地刺向行人的脸,拼命地钻进行人的脖子里,好像要撕去你身上的衣服。</p><p class="ql-block">一行年轻人在风雪飘摇中缩着脖子,两手互相插在袖子里,腋下夹着铁锹和铁筢子,在视线不足两米的雪海中跌跌撞撞奋力跋涉,向临时宿营地材料场进军。</p><p class="ql-block"> 走在最前头的是队长,他全凭感觉走,后边的人紧跟着前边弥天大雪里的影子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别掉队。</p><p class="ql-block">材料场对我们来讲既不生疏但也不算熟悉,这是我们临时抽调到辽源公务段中基队安排的宿营地。</p><p class="ql-block"> 材料场也叫材料库,在辽源火车站的西南,约五六华里远的荒郊野外,是五八年战天斗地,当天施工当天报捷人海战术的宏伟战果。面向正南占地一千平方米,长五十米,宽二十米,高十来米。整个工程没用一寸木材,没用一砖一瓦!远看像一座铜墙铁壁的碉堡,雄伟壮观。</p><p class="ql-block"> 四周的柱子是废铁道,人字架也是用废铁道等焊接的,四周的房顶都是用草绿的苫布遮盖。南北两面,中间各留三米多宽的大门,其实没有门,两幅大苫布挂在那,即是门又是帘。房山两头的三角处空留着,理论是通风。</p><p class="ql-block"> 每日收工回来,两幅高高悬挂的门帘,像腰肢细软曲线迷人的少女,没有羞涩没有忧郁和惆怅,满脸稚诚媚悦,很远就向我们微笑,可能是因为常年寂寞孤独,突然来了这么多英俊的年轻人与她相伴之故吧。</p><p class="ql-block"> 收工的路上拖着沉重的步子无精打采而归。每次走到这两位少女前,如同换了一个人,笑脸相迎,挺胸健步紧挨着她酥软的身姿而过,虽然互无言语,内心喜悦,多日的交往已亲如兄妹了。而今天走到近处,我惊愕了,平日静寂柔顺多娇的小妹妹变成了凶残的猛兽,出人意料的暴虐。柔柔的身段变成钢铁制作的七节鞭,随狂风的节奏凶残猛烈的上下挥舞,发出咔嚓嚓瘆人的怪叫……前面两名工友被打出很远,在雪地上疼痛地呻吟。我和工友们站在安全地带等待机会闯入。等待中,我默默思索,这两位妹妹忍耐了多少荒野的寂寞,痴情地守候等待,熬过了几度春夏与秋冬。我以为是在等待我们。今天的此情此景到底是为什么?一定有她难以诉说的苦衷。</p><p class="ql-block"> 队长寻机牢牢地拉住了肆虐横行妹妹的衣襟,我们趁机蹿入材料库。</p><p class="ql-block"> 最后蹿进材料库的是我们的队长。</p><p class="ql-block">材料库里虽然也是风雪飘摇,但比外面,确实好了很多很多。</p><p class="ql-block"> 队长刚刚清点完人数,工友的情绪还没完全稳定,这时,由西房山空旷的三角处穷凶极恶张牙舞爪怒吼着窜进一条巨大的怪兽轰然坠地,整个材料库地动山摇,很多工友跌倒,大家还在万分惊惧中,怪兽蓦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慢慢清醒的我,独自在库内信步观察着往日空旷安静规整的材料库,此刻却被风雪搅得一塌糊涂。钢轨垛被大雪彻底封埋,形成雪山一角,长长的枕木垛变成一条静卧待命的雪龙。奇怪的是,紧挨着枕木的铁垫板、鱼尾板、防爬器、撬棍、锹镐各种工具,身上无一枚雪花,十分恐惧地萎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用冷漠的目光乜斜着我,我也只能拭目表示同情而已。</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木床已全部支离破碎,稀稀拉拉散落一地,有的床腿儿还插在雪山一角的顶峰,似乎向人类求救。有的趴在地上疼痛地哀鸣。 </p><p class="ql-block"> 所谓的木床就是五八年全民食堂化的餐桌,和我们学校的一模一样,四条腿支撑着一张宽0.6米,长2米的木板,高0.8米,桌面铺一块儿腐朽不规整的苫布头,即是我们过夜的全部铺盖。</p><p class="ql-block"> 每天不定点的完成工作任务,回到这里,如果天上没有月亮,库里漆黑一片,每人腰系草绳,两手互相插入袖口里,不紧不慢地在地面上踏步,这是御寒的最佳方法。不知不觉,浓浓的困意与你相随。精疲力竭的你前仰后合似睡非睡摇摇晃晃,有时突然惊醒,时间大约已近午夜,无意识地抱膀爬上床,全身缩成一团儿,侧身躺在冰冷的床上,不等你踏入,冰窖般的梦乡却已冻醒,迷迷瞪瞪爬下床,再机械地踏步,每个夜晚都是那么漫长,上班累得超越体力极限。盼时间快点过,然而下班到黎明前的时光更是可怕的难熬,饥饿严寒使你呆滞麻木,站在空旷的材料库,如颤抖的鬼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