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担当(二)</p><p class="ql-block">文/刘恩果</p><p class="ql-block"> 生命的暴风雨如此猛烈残酷突然,你没有思索准备的机会。人生基本就是一场悲哀的延续。爸爸的离去使我从地平线上被抛入万丈深渊,随着时间的流驶、随着二弟病情的加重,这深渊越陷越深,无力挣扎,只能眼巴巴看着下沉。</p><p class="ql-block"> 太阳忧思重重含着泪偷偷地向西移去,时不时向我抛出忧郁的目光。</p><p class="ql-block"> 远处传来铁拉门钢铿有力的冲撞声,忙碌一天的人们下班了,该回家休息了。街道上的人稀少了。</p><p class="ql-block"> 神情上的疲惫、心灵的凄怆,早已渗进我无能的心底。我黙默地审视着二弟。苍天为什么如此不公,为什么要夺走他这年幼的生灵。我突然发现二弟极其可怜的目光正看着无奈的我。我心愈加酸楚,思维在贫困的路上徘徊。</p><p class="ql-block"> 绝望中的我想和大姐说:“大姐,我挺不住了,我一个人带二弟回家,怎么办哪?”但见大姐身体消瘦精疲力尽满面愁容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怎么办,必须挺住。任凭时间煎熬,没有死,说明你还能坚持。面对生死,没有选择只有挺下去。</p><p class="ql-block"> 大姐买了站台票送我俩上火车,由四平开往梅河口的列车在21点45分准时出发了。一小时后到达我家乡小镇。</p><p class="ql-block"> 在几位好心的旅客和列车员热心帮助,我顺利的下了火车,并再三叮嘱我,黑夜走路要小心,我连连致谢。</p><p class="ql-block"> 站台灯光暗淡,走出检票口一片漆黑。下车没有几位旅客,走着走着就剩下我自已,不,还有我背上的二弟。焦头烂额身心匱竭的我,在家乡坎坷的土路上孤独的前行,伴随我的还有萧飒与黑暗。</p><p class="ql-block"> “艾果带二弟回来了”。爸爸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我万分惊喜几乎要跳起来,立即想到背上的二弟。我不由自主的转过头,爸爸迈着轻健的脚步,紧随在我身边,还用一只手扶着二弟。</p><p class="ql-block"> “爸爸你……”</p><p class="ql-block"> 我急忙改口说:</p><p class="ql-block"> “爸爸,你这些天去哪啦?!都快想死我啦。”</p><p class="ql-block"> 爸爸说:“供销社派我到外地驻寨几个月,这不回来了吗。”</p><p class="ql-block"> 凝结我心中的疑虑还是没解开,爸爸真的回来了?是梦?是真?</p><p class="ql-block"> 但愿不是梦,爸爸真的在我身边。有爸爸在,心花怒放,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心情高兴激动的真是无法形容。一切苦难劳累早以已飞到九霄云外。不知不觉到了家门前。</p><p class="ql-block"> 我伸手摸放在外窗台上,拨木门栓的半截小钢锯条,爸爸说:“门,我已开开啦。”</p><p class="ql-block"> 迈进里屋门,顺手拉开电灯。爸爸将二弟的褥子拉到炕边,我将二弟放在褥子上面。急忙回过头向爸爸倾诉满腹的话。</p><p class="ql-block"> 爸爸不见了……</p><p class="ql-block"> 我里外屋反复看几遍,始终不见爸爸的影子,刚刚提起的士气顷刻如泄气的皮球。</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屋中,审视着毫无生机一贫如洗寂如坟墓的家,感到格外陌生。</p><p class="ql-block"> 二弟默默等待死神的迎接。我为他深感不平,他连形成花蕾的机会都没有,就急速枯萎了。他的人生连遭罪的机会都没有,就要悄然离去……</p><p class="ql-block"> 刚刚两周岁的小弟弟,艰辛地坐在炕里墙角,两边各挤一个大枕头,每天妈妈都是这样安置他。妈妈说他先天不足,生下来就挨饿。没有独立坐着的体力,拿掉枕头他就会倒。头重重地向下耷拉着,嘴角流出的口水与胸前的破衫亲密的连接着。瘦弱而单细的脖子吃力的挑着小小的头颅,看上去让你揪心.我爬到炕里将他的头偏移一下,消瘦蒼白的小脸挨上枕头继续睡觉。但愿这个幼小的生命在梦中能得到一点点幸福。</p><p class="ql-block"> 妈妈不在家,照顾小弟弟的人只有这个小妹妹,她穿着褴褛卷曲卧在小弟弟眼前。我拿过一个枕头,将她的头挪到枕头上,重重叠叠人字形的炕席花纹印在她的脸腮上,似乎予告人生的艰难。</p><p class="ql-block"> 饥肠辘辘,不管怎样,白天我还吃了代食品,而二弟一点东西也没有吃,他不更饿吗。我到外屋揭开锅看看,希望锅边能残留一点点玉米糊,加点水刷刷锅能喝上一口,大失所望,锅刷的很干净,一点残留的玉米糊也没有。我想到的充饥的办法,小妹妹已经做过了。</p><p class="ql-block"> 明天还要上班,只能抓紧睡觉。</p><p class="ql-block"> 清晨,我揭开锅盖向锅里添了半锅水。当我拿来玉米面时,发现锅里的水明显见少。我百思不解的寻找问题所在。小妹妹从里屋跑出来说:</p><p class="ql-block"> “大哥咱家的锅漏,不能先添水。”</p><p class="ql-block"> 我急忙将锅里的水掏回水缸里,认真查看这口锅,锅里有两条裂纹,交叉处有一个比小米粒略大一点的小洞。我不解地看着这口锅。妈妈每天是怎样使用这口破锅做饭的。我曾多次见妈妈烧火时,将头凑近灶门往里看,我当时还想妈妈在看什么。</p><p class="ql-block"> 小妹妹说:妈妈做饭先点火,锅里先放一点点水,然后再放少许玉米面,用玉米糊堵住小孔。在小妹妹的指导下,我第一次做出大半锅稀如水的玉米糊。这是一天的定量,不足,用水找齐。</p><p class="ql-block"> 我喝饱了玉米糊,又装上大半饭盒,准备上班。临走时小妹妹正给小弟弟洗脸。我将小妹妹叫到外边,偷偷地告诉她:</p><p class="ql-block"> “每次给你二哥喂饭前,你注意看看他是否还喘气。如果不喘气,就是死了。”</p><p class="ql-block"> 她一听刚要哭,我就劝住了她,“死了,就不能喂饭了,用褥单盖上他;等大哥回来再说。”她含泪向我点头。</p><p class="ql-block"> 我转过身,泪水夺眶而下,载着满腹的忧虑,不舍的急急忙忙向上班的路上奔去。肚里的玉米糊随着急促的脚步,在胃里有节奏地晃荡。</p><p class="ql-block"> 一次小妹妹先餵二弟,我发现小弟弟如饥似渴的眼神,死死盯着他四姐手里盛玉米糊的小匙来回移动。小舌头一个劲的添干瘪的上嘴唇。他从来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睛看着他四姐的一举一动。</p><p class="ql-block"> 后来小妹妹总是先喂他。大半匙玉米糊放到他嘴里,马上不见综影。他的眼神一直随着他四姐的小匙来回转动。小妹妹连续喂他几口玉米糊后,放下匙拿起一条筷子粗细的咸菜条,放到嘴里咬下一小块,然后将咬下的这小块咸菜从嘴里拿出来,放到他嘴里。每逢这时小弟弟总会微微抬起头,看看四姐甜甜的笑一笑。然后又看一看剩下的那条咸菜。他知道每饨饭只有一条不可多得的美味。每日三餐顿顿如此。每饨都是他四姐拍着他鼓鼓的小肚子说:“好啦,吃饱啦。”</p><p class="ql-block"> 他微笑着非常满意对四姐点点头。</p><p class="ql-block"> 喂她二哥饭就不那么简单了,不必说小妹,妈妈喂都很吃力。首先要偏转他的头,嘴要稍微侧过来一些。轻轻地、慢慢地、一点一点似动非动的挪动着。骷髅上浮着半透明薄纸一样的皮肤,随时都有脱落下来的可能,真让你心惊胆战。小妹妹屏住呼吸用那双小手,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她二哥的头,耐心艰难地操作着。小妹妹不知冒了多少次冷汗,终于完成了喂饭前的准备工作。这时候她要直起腰长长地出一口气。然后拿起一支筷子撬开他的牙齿,用另一支筷子的粗头插进他嘴里,轻轻地移到嘴角挨炕的一侧。左手拿一支筷子支起纸一样薄的上嘴唇,右手拿着匙用匙把这头撮一点点玉米糊,送到被撬开的牙缝里。匙把里的玉米糊一点点地流进二弟的口中,还不知道什么时间才能进到肚子里。</p><p class="ql-block"> 每喂他一次饭,不仅仅是前后担惊受怕无望的准备工作,还有漫长无聊不休止的等待。真是又急又累又心酸。面对绝望,连一般的妈妈都做不到,何况我刚刚九岁的小妹妹。</p><p class="ql-block"> 妈妈不在家,这两条微弱的生命,就靠小妹妹慈母般的关爱,日复一日的延续着。</p><p class="ql-block"> 小弟弟每天撒尿的次数较多,但不大麻烦,只需小妹妹把他抱到外边,然后再抱回来就可以了。</p><p class="ql-block"> 二弟几乎没有大小便。但来一次也要小妹妹的命。挪动一下头,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大小便要动整个身子,难度可想而知。二弟一次大便,小妹妹不知用多少次满头大汗才能做好准备工作。他每次大便很干很少,小妹妹拿一块破纸垫在他屁股下边。等大便结束,小妹妹拿来一把破锹头,将接粪便的纸移到锹头上送出去。他的糞便特别臭,比正常人的臭出多少倍,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嗅到。然后还要按部旧班地将他恢复到等待死神的姿式。</p><p class="ql-block"> 像小妹妹这么幼小的年龄的其他孩子,都在学校读书,在父母的关爱下成长。而我小妹妹为她二哥、为她小弟弟,有学不能上,每天默默无语、任劳任怨。她用脆弱的双肩,用母亲的胸怀,挑起这个沉重的担子,为他俩撑起生命的希望,为这个家负出了太多太多的艰辛。</p><p class="ql-block"> 我不忍心让小妹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但又无能为力,只能自疚。爸爸常常教导我“有父从父,无父从兄长”。我毅然离开学校,“担当”这片天是应该的。而我兄弟三人,姐妹四人,为什么对最小的妹妹施压这么重的担子,夺去她上学的机会。她彻底做了牺牲品,我深为她的将来而痛心。</p><p class="ql-block"> 对待随时将要死去的二哥,小妹妹能做到如此的负出,她的坦诚、无私与伟大是常人没有的。而被她拯救生命的二哥如果能奇迹般的活下来,他应该会清础的记得:妈妈不在的这一周,没有小妹妹的精心照顾,他是定死无疑。</p><p class="ql-block"> 有人感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反之,不感恩者,活得清心,因为从不自疚。</p><p class="ql-block"> 而小弟弟太小不会有什么记忆。</p><p class="ql-block"> 没有妈妈的孩子是一棵草。</p><p class="ql-block"> 没有爸爸的孩子是从土里拔出的一棵草……</p><p class="ql-block"> 妈妈从四平回来了,接到妈妈的第一句话,是告诉妈妈,艾佳还活着。</p><p class="ql-block"> 妈妈见二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妈妈见到你心里有多难受,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非得妈妈亲自送你……</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清晨,妈妈到王婶家拿来出土银簪。</p><p class="ql-block"> 在四平烈士纪念塔下停留时,去巨丰蔬菜大队上班和其他围观的人群中,先后有俩位年纪较大的人说:这种病是脱裤子瘘,有偏方可治。用出土银簪锉成粉沫,往疮眼处上两耳勺就能好。不过这东西很难弄到。这说法当时就被众人否了。这小孩都脱相得只剩张皮包着骨头,就是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也难治好。我和妈妈也没信。</p><p class="ql-block"> 二弟腰部有个香头大小的疮痕,妈妈小心地拨开露出白骨。往上撒一耳勺出土银沫,当撒第二勺时,二弟就受不住了。</p><p class="ql-block"> 第三天早晨妈妈还想上银沫,发现顺疮口向外流脓。妈妈按介绍偏方人的说法,将二弟抱到妈妈的腿上,疮口处用尿盆接好,从双脚双腿开始慢慢向腰部抚摸,疮口流出大半尿盆浓水。</p><p class="ql-block"> 我每天上班干着重体力活:扛枕木、在规定的54分钟内撤换路基上的枕木、四人抬一根重537.5公斤的铁轨。铁路半军事化劳动管理,工作紧张又累又饿,精神稍一遛号就可能产生工伤事故。而二弟的影子老出现在我眼前,恐怕家里出大事。天天超负荷的劳力劳心,累的精疲力竭,连走路的劲都没有,说句心里话——真活不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人在人间生存为什么这么难哪?</p><p class="ql-block"> 爸爸!我实在承不住了,你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第四天下班回家刚走到家近处,听到小妹妹撕心裂肺绝望的嚎叫:妈妈!妈妈你可别死呀!!</p><p class="ql-block"> 这一声惨叫唤回我魂不附体的幽灵……</p><p class="ql-block"> 屋里挤满了哀伤的邻居,王叔让我快上炕,跪在妈妈的头前。</p><p class="ql-block"> 快喊你妈妈回来!她心不净,她的魂灵不会走远……</p><p class="ql-block"> 我飞快跳到炕上,跪在妈妈头前,两手扶着妈妈的双肩,天昏地暗悲痛欲绝的喊:</p><p class="ql-block"> 妈妈!!妈妈醒醒!!妈妈你千万不能走啊……</p><p class="ql-block"> 2018.2.28~3.6.于长春繁荣小区.刘恩果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