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当(一)文/刘恩果

刘恩果

<p class="ql-block">担当(一)</p><p class="ql-block">文/刘恩果</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零年七月二十八日清晨。</p><p class="ql-block"> 四平烈士纪念塔下,低矮的榆树墙傍边的长条木椅,四周围满了去巨丰蔬菜大队上班的社员、散步的患者及过往的行人。</p><p class="ql-block"> 长条木椅上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他骨瘦嶙峋惨不忍睹。看上一眼真是令人不寒而栗。</p><p class="ql-block"> 几条筋骨上托着一层薄薄的半透明好似涂了微微蜡膜,就象描图用的硫酸纸一样浮在骷髅上。只要轻轻一摸整张人皮就会全部脱落下来。裸露在外的胳膊、腿也是如此,手和脚的样子更可怕,真是弱不经风,不敢面对着大喘气,每块小指(趾)骨随时都有散落的可能。</p><p class="ql-block"> 眉毛早已掉光。头发几乎全部脱落,干枯的头皮上散落着稀薄的头屑。</p><p class="ql-block"> 两只眼睛深深的凹陷、如两口枯井。没有睁眼的力气,似闭非闭而闪露出一丝残弱的生命微光愣怔,流露出对人世间的不解……</p><p class="ql-block"> 两腮和鼻子塌陷的令人恐怖。</p><p class="ql-block"> 嘴唇只剩两层薄薄干裂的白皮,没有一丝血色、更没有半丝生机。如此悲惨悽怆令人心发瘆,浑身发冷,多少妇女吓得尖叫……</p><p class="ql-block"> 围观的好多人都不相信他还活着,他没有死、还有微弱的呼吸。</p><p class="ql-block"> 生离死别凄惨至极的场景,使多少驻足人流下悲悯悽婉的泪水和愁苦的殇叹声……</p><p class="ql-block"> 男孩是我二弟,他呌艾佳。</p><p class="ql-block">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中年丧偶。刚刚四十三岁的爸爸突然离去,仅仅四个月二弟又要紧随爸爸而去。爸爸走了天塌了,一切的一切全完了。丧夫之痛让妈妈无法承受,今天又要剜去妈妈的心头肉。妈妈彻底被击垮了。 </p><p class="ql-block"> 在梨树高中读书的三妹,可能出于心灵感应由梨树来到四平大姐家,和大姐一同来到这里看弟弟。她俩愣是没认出躺在长条木椅上,骨瘦如柴生命垂危的弟弟,当确信是自已的弟弟后,既是一场山洪暴发的痛哭。</p><p class="ql-block">爸爸逝去噩耗的当天,妈妈满头的青丝变得花白。日以继夜的愁思、彷徨,悲哀度日如年日趋枯竭。</p><p class="ql-block"> 妈妈坐在二弟长条木椅傍的草地上,由于过度的悲愁,长期的饥饿、劳累,全身严重浮肿,再加是缠足(小脚)已经连坐着的力气也没有了。头浮肿的厉害,两眼已成一条线。重重低垂着,蓬乱的白发遮着她肿涨的脸。口水流淌到盘着腿的裤脚上……</p><p class="ql-block">大姐有严重的气喘病,我真担心她由于过度悲痛再犯病。我苦苦哀劝她,这时三妹突然指着二弟愣愣地对我喊,哥哥他不是二弟!不是!!二弟不这样,你不是带二弟来看病吗?他在哪里!她两眼直直发疯似的喊叫,声音如风雨中的树叶……</p><p class="ql-block"> 我迷惘地环视着三妹、大姐和连哭的能力都没有的妈妈。</p><p class="ql-block"> 我觉得头要炸万箭穿心,肝胆惧裂。孤独无助绝望的我只能仰天长叹……</p><p class="ql-block">爸爸的离去,二弟的垂危。两场从天而降的大劫难,不管你死活几乎同时而来,什么钢铁硬汉能承受得了呢!我刚刚失学就面对这样至你粉身碎骨的人生。</p><p class="ql-block">爸爸!爸爸你在哪里?心里分分秒秒都离不开爸爸。我的灵魂去寻求支助,挽救这个奄奄一息的家。然而一无所获。在精神既将崩溃的瞬间,爸爸满面春风微笑着由东方而来,我迫不急待地一头扑向爸爸。</p><p class="ql-block">我晕倒了,摔在草地上,一块石头撞破了前额。鲜血直流,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看着手上的鲜血,闪现出一排文字:“有父从父、无父从兄长,做兄长的无论遇到什么事一定要‘担当’,这是责任,责任”。这是爸爸的字迹。我咬着牙将爸爸的教导紧握在手中。</p><p class="ql-block">大姐、三妹哭的精疲力尽地自然停息了。</p><p class="ql-block">生活还要继续。妈妈断断续续地说:她不忍心亲自看着埋葬艾佳的情景。让我带他囬家,她在大姐家呆一周,等埋了艾佳后她再回家。</p><p class="ql-block">大姐和三妹搀着妈妈起来,妈妈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艾佳的骷髅上,俯身仔细端详着这个既将离去年幼的儿子,这是生离死别最后的一面。人间还有比这更惨烈的事情吗。妈妈久久不肯离去。在大姐三妹的强力拉扯下才搀妈妈离开了烈士塔。</p><p class="ql-block">好一会大姐回来了,还带回一包代食品(当时各食品店只有代食品)。她说让三妹送妈妈回她家,三妹明天回学校。</p><p class="ql-block">大姐陪我看护二弟。大姐一直在流泪,她不停地看看二弟,再看看我。她哭诉着说:大弟呀!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呀!爸爸刚走二弟也要跟着走,大姐帮不上你。爸爸这一走,咱家最受苦的人就是你。还不到二十岁就遭这么大的罪,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p><p class="ql-block">我呆呆地看着大姐,时而看看躺在长条木椅上奄奄一息的二弟。</p><p class="ql-block">三月二十一日学校间操结束后,大喇叭通知我到教导主任室。李主任踌躇了半天对我说,父亲去世的噩耗。爸爸从来没生过病,这是决不可能的事情,不可能!不可能!决不可能!!但天在摇地在晃。晴天劈雳、巨雷击顶,我晕厥了。李主任急忙拉住我。当我清醒时只觉得自已己成一片枯叶,在惊涛骇浪的大海里漂荡。同学们带我回班里,举目茫茫眼前再不见曾经熟悉的一切了。完了,一切全完了。</p><p class="ql-block">人生要彻底改写了。这是天翻地覆的哀恸。我失声痛哭双手擂着书桌。失学了!失学了!同学们默默为我流泪叹息。</p><p class="ql-block">五月二日我到吉铁辽源工务段石岭养路工区上班了。</p><p class="ql-block">五月三十日,二弟放学回到家就有点蔫头耷脑,自已默默地爬到炕上,头向炕里躺下了。身体健康活泼可爱的二弟从躺下就再也没有起来。每天默默地躺着,不疼不痒。但日见明显地消瘦。</p><p class="ql-block">六月十三日我带上家里仅有的二十多元钱(月资39.5元、每月12日预资40%、月末按出勤天数结算),背二弟乘火车去四平看病。</p><p class="ql-block">早三点半左右下火车直接背他去道东大姐家。大姐家距车站少说四、五里路。由于当时国家困难时期,人人吃不饱自已走路都很吃力,再背人,你想如何。我背他走到天桥两腿发颤,身上不知出了几次“虚汗”。这离大姐家还有一多半的路。弓着腰低着头,眼前一次次闪现“金花”。两只脚在黑灰空旷的街道上,机械地紧贴着地皮向前,向大姐家挪动。越背越沉,越走越累。实在走不动了,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身体早己透支。放下他休息一会,不行。在这死一般萧条空无一人的街市里,有谁能帮我将他再放到我背上。他在我背上慢慢往下沉,想把他向上串串,可他死死贴在我背上,根本没有这份力气。我呼吸困难,大口大口地喘息,感觉周围没有空气般的窒息。几乎瘫在地上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如何“担当”?</p><p class="ql-block">失去了爸爸才意识到自已如此卑微。</p><p class="ql-block">爸爸经常教导我:男儿要顶天立地,兄长要“担当”这是责任。“担当”听时没觉怎么样。不必说泰山压顶,二弟放在背上都完蛋了。还谈什么“担当”责任。这无法接受的事实,已活生生的摆在面前,压在背上。怎么办,真是束手无策。如果有爸爸,爸爸一定能顶住,谁又知道他负出了多少呢!</p><p class="ql-block">面对这一切毫无办法,逃避吗!去死吗!突然想起家中幼小的弟弟、妹妹和饱经摧残的妈妈。只能强迫自已咬紧牙关对抗孤独与无助。宁肯累死也不能放下二弟,必须按着爸爸的教导任死也要守住这个家,“担当”起一切难关。</p><p class="ql-block">爸爸不在了,我必须代替爸爸顶住这一切。这就是“担当”。</p><p class="ql-block">喉咙里被一块燃烧的东西塞住了,人是有潜能的,只要还有一口气也不能放弃。</p><p class="ql-block">人生需要拚命,拚死才是没有爸爸的人生。我几乎在地上爬,背着二弟前行。</p><p class="ql-block">终于驱走了黑暗,迎来了天明。晕头涨脑闯进了大姐家。我想将弟弟放到炕上,早已力不从心,周身发软瘫在地上。大姐正犯病见到我俩如此狼狈的样子,更加重了病情。大姐夫紧忙拉我起来。(当时谁家来一个人,吃饭就是最大的难题)我俩到大姐家来,对大姐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p><p class="ql-block">每天背二弟去市第一医院两次,打青霉素。大约打一周没钱了就回家,第二次来带钱更少。每次都得到大姐、姐夫无微不至的关怀照顾。</p><p class="ql-block">第三次是本月上旬,背二弟直接到位于烈士纪念塔路东的二院了。背二弟去大姐家确实一次比一次吃力,这里离火车站近,在外边住几天算了。经大夫检查后说:这种病必须住院治疗。准备八十元钱,办理住院手续,这惊天数字的巨款确实吓了我一跳。我只好当天回家筹钱。</p><p class="ql-block">筹集八十元钱在当时可不是一件小事,是重体力劳动者两个月的工资。</p><p class="ql-block">我和妈妈眼看着迅速消瘦的二弟心急如焚。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昨晚陈大娘送来六十元钱,并说,救孩子要紧,这钱不用还。妈妈拉着大娘的手泣不成声地说:</p><p class="ql-block">“嫂子,这让我怎么感谢你呀!你真是雪中送碳,我都要急死了。”</p><p class="ql-block">我和妈妈带好八十元钱,邻居朋友抬着二弟送我们去火车站,乘后半夜二点半的火车去四平二院住院。</p><p class="ql-block">几位大夫认真会诊后互相商量了一下,其中 一位大夫忧伤而惋惜地对我说:“</p><p class="ql-block">”太可惜了,孩子这么小,就得了这种少见的病。目前还没有治疗方法,彻底治愈的希望不大。如果住院治疗,需交五百元住院费,也只能是延长时间而已。你看他现在已成骷髅一样。就象骨骼教具帖上了一层薄簿的纸。血肉已基本耗尽,支撑不了多久了。”</p><p class="ql-block">这位大夫目光转向我妈妈说:“婶子,我看你还是将你儿子抬回去。”</p><p class="ql-block">妈妈浮肿的脸、浮肿的眼睛,浮肿的嘴唇几乎要爆裂。样子十分可怜、可怕。我知道这几个月接踵而来的沉痛打击,是无人能招架得了的。妈妈用力瞪了瞪眼睛,上下肿涨的眼皮十分不情愿的拉开一条小缝看着我,眼泪从缝细间流淌下来。</p><p class="ql-block">妈妈彻底绝望了,泣不成声的妈妈全身颤抖。</p><p class="ql-block">满脸泪水无奈的我对妈妈说:“咱们走吧”。</p><p class="ql-block">于是我双手促膝凑近二弟床边,上半身与床面平行,几位好心的大夫轻轻地将二弟移到我背上。我身成九十度,两只胳膊背到后面扶着他。妈妈在我身边战战兢兢地保护他。只要二弟在我身上,就要永远保持这种姿势。他的胳膊一点点也不能动,哪还有抓住我的本事。只要我上身稍微一动,他就会掉下去。不论是在火车上、还是走路一直要保持这种姿势。带来八十元钱本以为能买回二弟的命,哪里料到如此惨局。</p><p class="ql-block">心灰意冷一切都变成泡影。</p><p class="ql-block">只有晚上才有一列回家的火车,问苍茫大地应去何方?</p><p class="ql-block">最后落脚在烈士纪念塔下,在低矮榆树牆边的长条木椅上歇息。</p><p class="ql-block">大姐目光呆滞,一直盯着二弟的脸,叹息声不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