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p> <p class="ql-block">二、</p> <p class="ql-block">三、</p> <p class="ql-block">四、</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一声稚气的哥哥声,将我从梦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拉出来。我睁开眼睛,晨光已悄悄来小屋做客。空荡的小屋地面上,站着一位十一、二岁,头扎马尾辫子的小姑娘。圆圆的脸,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我。我很为自已的狼狈相不好意思。</p><p class="ql-block">“哥哥,我妈妈让我来接你,到我家吃早饭。”</p><p class="ql-block"> 我很是迷蒙,临走时看看土炕上的牛猛仍在酣睡中,我只好不告而别。</p><p class="ql-block"> 小姑娘蹦蹦跳跳在前边带路,一直给我带到村中部一处,宽大的院子。正房三间一头开门,窗明几净。小姑娘一进院就喊妈妈,我哥哥来了。</p><p class="ql-block"> 一位三十几岁的妇女笑脸相迎。我急忙向她施礼问候,小姨好。</p><p class="ql-block"> 窗前为我准备了一盆洗脸水,半新的搪瓷盆底面一朵大荷花,随着水的波动似乎要跃出水面。我洗漱结束,小姨请我进屋。她一边走一边歉意地说:“孩子他爸早上上工,才听说四平来人了。他急忙回来告䜣我,给你准备早饭。昨晚饿一宿,再说那屋也无法睡觉,知道晚了,让你遭一宿罪,太过意不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第一眼见到她,从她举止言谈,体形容貌,处处都像“妹妹”。</p><p class="ql-block"> 屋里明亮的玻璃窗下,是一面长长的火炕。炕梢靠山墙是一面紫檀色框架的炕柜。由于经常擦灰尘所致,框架的楞角已呈淡紫色。上节透明的玻璃门里摆着叠得工工整整的被褥,一头摞着绣花枕头,下节玻璃上画着山水画。整个屋内非常整洁,物品摆放井井有条。我暗自赞赏小姨不仅长得美,料理家务、待人接物也是一位难得的好手。</p><p class="ql-block"> 一个本色长方型小炕桌,放在炕沿近处。桌上摆满了我多年不曾见过的美味佳肴。</p><p class="ql-block"> 一中碗焦黄的鸡蛋糕,上面飘浮着一层金黄色的油珠,这碗鸡蛋糕起码要两个鸡蛋,农村一年每人供应半斤豆油。六瓣咸鸭蛋,按圆扇型摆在一个白玉细瓷盘中,如一幅妙手回春的油画。六个平面圆形金黄流油的蛋黄,吐着舌头做鬼脸急切地向我招手。一小盆黄澄澄的苞米小楂子干饭,还有四块长方型似金砖一样的苞米面发糕。这简直比国宴还丰盛,桌上的美味除发糕外,其他美食这几年来连见都没见过。</p><p class="ql-block"> 小姨家对我这不速之客,倾注如此昂贵、稀有得连她自已都舍不得吃的东西,使我深受感动。</p><p class="ql-block">小姨一再说我从昨天就饿着,今天得早些吃饭。孩子她爸得下早工后,才能回来吃早饭。</p><p class="ql-block">其实我饿是常事,早已馋涎欲滴、垂涎三尺了。只是出于礼貌在装而已。</p><p class="ql-block"> 一会功夫小盆苞米楂子干饭吃去一少半,又加两块发糕。这发糕在食堂买每块需四两粮票、五分钱。一瓣咸鸭蛋,几小匙鸡蛋糕。简直太好吃了,真是大开斋戒。吃这么多东西,其实只吃个大半饱。穷肚子就象一个无底的深坑,永远填不满。出于良心,我恭敬地放下了碗筷。小姨还在一旁劝我再吃一碗。</p><p class="ql-block">我吃完饭时,生产队还没下早工。小姨讲起她家的往事:</p><p class="ql-block">我结婚两年刚刚怀上这个孩子时,我大姐突然去世,丢下一对七岁的小姑娘,姐夫是生产队的饲养员,住在生产队照顾不了这两个孩子,我就把这两个孩子接到我家。</p><p class="ql-block">第二年送两个孩子到村里上学。我生孩子了,她俩都主动不上学在家照顾我。我不能耽误两个孩子上学呀,后来我说,实在不行你俩留下一个,另一个上学。她俩都要留下,二外甥女身体比大外甥女结实,我就让大外甥女上学了。小学毕业考上中学得去保康上学,她伯父家在保康就把她接过去了。放假就回来帮我干活,有时星期天也回来。</p><p class="ql-block">二外甥女这一耽误就是四、五年才上学。后来也去保康上中学了。那时候农村更穷,吃没吃、穿没穿。从小她俩啥活都干,採猪莱、挖野莱、搂柴草。村里没几个孩子考上中学的,她俩先后都考上了。这俩孩子可拿我这小姨当回事了。村里的人都说我有福。现在她俩都在保康上班,一个在铁路卖票,一个在供销社鞋帽组。一休息就往我这跑,帮我干这干那。现在她俩都到找对象的年龄了,管他干啥穷富,人好就行。我这个当小姨的也得替她俩操操心啦!我一听小姨的话,心里直打颤。真巧,我真的到“妹妹”小姨家了,“妹妹”长的和小姨可真像。</p><p class="ql-block"> 小姨问起我家生活情况怎样。我如实告䜣了小姨,幸亏没问我家住址。小姨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大队缺会计,学校还缺民办老师。你这文化做啥都行,到我们这来吧!你一进院我看你这孩子就挺好。我这俩个外甥女长的都很漂亮,你见到准能看中。我一听更紧张了,穷的要命哪里还敢奢望搞对象。我心里想等小姨夫回来见见面,赶紧走吧。</p><p class="ql-block">这时,接我吃饭的小姑娘领进来一位大姑娘,说大也不算大和我差不多。小姑娘对我说,哥哥这是我们的老师。这位老师拿来铅笔和田字格本,非让我写“科尔沁左翼中旗架玛吐小学校”几个字,并要签上名字。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不想写,可是小姨也让我写,我只好照办。写完这几个字又签上名字,交给了这位老师。</p><p class="ql-block">这位老师接过去认真地看,又让小姨看,她非常兴奋地对小姨说:“比我们校长写得还好呢!快到我们学校来吧!”</p><p class="ql-block">我这才恍然大悟她的来意。接着她又神秘秘地将田字格纸拿给小姨看,一边看一边指手划脚地说,我这两个妹妹他都爱,够贪婪的。</p><p class="ql-block">小姨咯咯地笑着说,要是那样可真好,爱一个就行。我一知半解地听她俩的谈话。小姨注视着我说:“你的名字和我两个外甥女有缘。我的大外甥女叫“东方文”、二外甥女叫“东方武”。你叫“艾文武”,爱俩可不行,选一个吧。”</p><p class="ql-block">我一听这话急忙向小姨解释:“小姨,我叫艾斌。”</p><p class="ql-block">小姨说:“斌还不是文武吗!小文、小武你选一个,小姨我就做主了,这可不是玩笑话……”</p><p class="ql-block"> 多亏这时候小姨夫下早工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小姨将备好的早餐一样样端上桌来,剩下的大半小盆苞米楂子干饭,已变成一盆稀粥。一块发糕切成四小份,小姨夫两份,小姨和小姑娘各一份。一半咸鸭蛋顺长切成两瓣,小姨分给孩子和小姨夫各一份,自已吃咸菜。剩下的鸡蛋糕没露面,我很内疚,多亏我吃个大半饱。</p><p class="ql-block"> 吃完早饭,小姨夫说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带你到生产队、学校、合作社转转……</p><p class="ql-block"> 我们一起吃午饭,原来那份鸡蛋糕是给我留的,我说啥也没吃。午饭后,小姨夫从仓房里推出自行车交给我。我推着自行车(我不会骑),和小姨、姨夫依依告别。踏上昨天曾走过的路。我走了很远,小姨还提着嗓子说,到供销社鞋帽组找我二外甥女,给我带个好。</p><p class="ql-block"> 这一路我在沙漠上,连推带骑、连滚带爬,心里老是提挂着“妹妹”这件事。不知摔了多少跤,几乎学得差不多了。当将踏上科尔沁左翼中旗的大道时,我停下自行车脱下鞋,倒掉鞋里的细沙,又骑上自行车。一路大下坡,我不会用闸,自行车几乎飞起来了。当时给我吓坏了,但我一想每天饿得发昏带死都不怕,还怕摔吗?任凭它跑吧,反正笔直的大道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直跑到上坡,车速才慢下来,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车子一歪,一只脚挨地停下了,我还没学会下车呢。</p><p class="ql-block"> 从遥远处窥察供销社的玻璃窗,是否关上了窗板。确定下班后,我才来到供销社鞋帽组窗下。停下自行车,我面对供销社鞋帽组的窗板久久地凝视着。窗板缝隙的玻璃向我投来轻蔑的眼神,我抬头看看蓝天,白云向我抛下鄙夷的目光,迅速飘走了,不愿理我。远处飞来一朵乌云路过我头顶,瓢泼般的泪水洒在我脸上,流进嘴里,一种苦涩、辛辣、刺痛混浊不清的感觉灌入心房。</p><p class="ql-block"> “妹妹”按我的话回家了,相信明天会见到我。我明天还在这儿吗!我就这样不告不辞地溜掉!小姨让我给她带好,你不懂小姨的意思吗!这样做是否太冷酷、太无情、太不尽人性了?</p><p class="ql-block">“妹妹”能不能像歌声所唱的那样“千万别让‘妹妹’盼‘哥哥’到白了头”。我的心刀绞一样痛,我对不起“妹妹”,我欺骗了最相信我的“妹妹”,那颗火热挚诚、初恋的心。但我没有任何理由让“妹妹”为我承担一贫如洗的家境,对“妹妹”这种冷酷正是一种强烈的爱、忍痛割爱的爱。</p><p class="ql-block"> 我超载的心上又压上一块重铅块,贫穷使我在很多事情面前束手无策,孤独无助。真是人穷志短,不!心里仍在拚命地挣扎……</p><p class="ql-block"> 露天站台的两侧都是火车道,铁路值班人员为确保旅客人身安全,认真而耐心地维护着站台上的秩序。</p><p class="ql-block"> 站台上旅客并不多,也就二、三十人。稀稀拉拉地站满了整个长长的站台。远方的列车满口喷着朵朵白云,势不可挡飞速前进,马上就要进站了。</p><p class="ql-block">这时从检票口,向站台跑过来一个人,而且是直奔向我这个方向而来。我以为是迟到的旅客,也没留意。她几乎跑到我跟前时,我突然发现,这不是“妹妹”吗!心有余悸的我,当时就吓出一身冷汗。心中慌乱的想“妹妹”怎么来了!“妹妹”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妹妹”这是要和我去四平吗!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的精神几乎崩溃了。列车已呼啸进站,我呆木地站着等待厄运的进展。</p><p class="ql-block">“妹妹”迅速抓起我的手,塞给我一张车票,然后急速推我上车。列车徐徐开动了,“妹妹”站在站台上热情地向我招手。我神智还在迷蒙中,隐约听到有人叫“妹妹”</p><p class="ql-block">“ 小文!到检票口收票。”</p><p class="ql-block">随着列车的前进,逐渐清醒的我,急忙查找自已的火车票。顺手掏两个大兜,又摸左上边小兜都没有。我细看着手里这张保康到四平的车票,内心茫然不解,车票怎么到“妹妹”那,“妹妹”连一句埋怨的话也没说……</p><p class="ql-block">我突然想起小姨的话,她有两个外甥女,大的叫小文在铁路卖票。对,刚才那位同志还叫她小文了。我如梦方醒,我的火车票丢掉了,小文急忙给我送来。我连一句道谢的话也没说,连招呼的手势都没有,真是太无礼貌太差劲了。</p><p class="ql-block"> 回家后,我常常想起“妹妹”和小文。不知“妹妹”现在会什么样,但愿她能理解。小文给我送车票的场景也经常在我头脑里翻腾,几次拿起笔想写一封感谢信,但又一次次搁下手中的笔。</p><p class="ql-block">贫穷比魔鬼更可怕,贫穷让我一次次失去勇气……</p><p class="ql-block"> 如果一封感谢信暴露我的家庭地址,“妹妹”真的找上门来,这不是引火烧身,也彻底坑害了“妹妹”吗。感激之情只能深深埋在心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1964年5月26日星期二。</p><p class="ql-block"> 我和两名女同志受县林业局的委派去乾安县,参加省林业厅举办的野外勘察设计、测绘制图学习班。这是在铁路下放两年后,有幸重新参加了工作。</p><p class="ql-block">我独自在保康站下车了。急忙去供销社找“妹妹”,一位四十几岁的女营业员热情而遗憾地告䜣我说:“不巧她今天休息,又去她小姨家了。你是她什么人,同学?”</p><p class="ql-block"> 我深感遗憾地点点头告辞。重返火车站,刚迈入车站的门,小文从屋内冲出来。她身穿一身深蓝色的铁路制服、体形和两年前没有明显变化。如果在街上或供销社见到她,那她一定就是“妹妹”。</p><p class="ql-block">我俩的手有一种超强的引力,紧紧胶在一起,似乎已融为一体。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和女同志握手,而且是如此紧密。我告她去乾安学习,特意下车看“妹妹”,并向你致谢。 </p><p class="ql-block"> 她棱角分明的脸俊美细腻,两只深邃的大眼睛透过晶莹的泪珠凝视着我。</p><p class="ql-block"> “‘哥哥’你可来了,我天天期盼下火车的旅客中能有你。妹妹今早天没亮又去架玛吐小姨家了。这两年妹妹也一直在念叨你……”</p><p class="ql-block"> 她泪水流落到突出双乳的胸襟上,她己成为大姑娘了。两只不想分离的手紧握着,她不想让我走,我没见到“妹妹”也不想走。但由于工作的约束,哪敢留下,她深知这个道理。从四平方向开往通榆方向的旅客列车,每天只有两次,间隔五十五分钟,也就是说我们只有不到五十五分钟的时间。</p><p class="ql-block"> 小文看看手表,“哥哥”只有五分钟了。她拉着我的手,一直走到站台上。值班站长已挥动手中的小绿旗,列车发出撕心裂肺地怒吼。我俩才不舍地松开手,我急忙跳上火车。那瞬间,她双手捂脸呜呜地哭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