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中我还想喊声妈

董葛

<p class="ql-block">  谁人没有刻骨铭心的母爱?</p><p class="ql-block"> 每当我看到别人年过花甲了还有老母牵挂,我的眼圈就发红,鼻子就发酸,念母之心油然而生。因为,在我而立之年,母亲就撒手谢世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躺在我怀中被病魔夺去生命的,享年仅有五十四岁。当时,大夫已无回天之力。我怕失去亲人,执意轻轻地将她抱在怀里。这样,儿从母亲腹中生,母从儿子怀中走,似乎多少能给老人一点点尉籍。母亲双唇紧闭,根本无力再嘱咐什么,只是用耗尽光泽的泪眼瞅着我。我泣不成声,已经变成了泪人。母子二人的心被这涌泉般的泪水紧连在一起。一端是母对儿的牵挂溪,一端是儿对母的思念流。这溪流饱含着骨肉情,这泪水深寓着母子爱。此情此景,感动了在场的大夫和所有亲戚。蓦间,抽泣声充满了病房的空间。</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常年体弱多病,但她外柔内刚,心志高远。</p><p class="ql-block"> 我听舅父家的一位老者说,母亲落地时体质就先天不足,更不幸地是在母亲临降生前,外祖父突然病故。当时外祖母才十九岁,她视独生女儿为命根子,母女俩历尽艰难,相依为命。外祖母终身守寡,性格刚烈,无形中给母亲的生命注入了优质的“钙”素。所不同的是外祖母个性外露,暴躁脾气。而母亲外柔内刚,貌似流水,内如强钢。遇到委屈,时常是咬啐牙往肚里咽,强忍泪水往心里流。外祖母为把女儿培养成人,自己吃糠咽菜,东凑西借,硬撑着供女儿完小毕业。这在三十年代,作为一位目不识丁的山村妇女,确实令人敬佩。</p><p class="ql-block"> 母亲参加工作较早,解放初就在万荣县卫生系统供职,但在六二年为响应党的号召,同时也为了有助于父亲作为可教育好的子女能早日入党,心甘情愿地加入了“六二压”的行列,返乡务农。时值极“左”时代,她又无怨无悔地替董家享受了高成份的待遇。母亲去世后,父亲曾不止一次对我说,“你妈心强命不强,一生没有享过一天福,特别是到咱董家后,饱尝了世间的酸甜苦辣,但她遇事总是首先考虑成全别人,自己咬紧牙关默默忍受,硬是用病身子支撑着这个家。没有你妈,咱家后来的安稳日子就无从谈起。”</p> <p class="ql-block">  人常说严父慈母,但我的母亲却是严慈相济,严表慈本。她对我的教育向来是严格的,总是殚精竭虑,恨铁不成钢。</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的童年,我几乎没有穿过新衣裳,衣裤基本都是由大人的旧服装改制而成的,膝盖和肘部的补丁叠着补丁,远不及左邻右舍的农家小伙伴。可惜的是当时我并未完全理解老人家的良苦用意。更使我费解的是,当我淘气打哭了别的小朋友,她会非常生气,责怪我惹事生非。若是小朋友打哭了我,她会更生气,认为我生性软弱,担心日后撑不起门户。</p><p class="ql-block"> 母亲对我的学习成绩格外关注。每当期末考试,她总要三番五次同我订对分数和名次。若名列榜首,就督促我把奖状张贴在正房。如果成绩下降,她就要想方设法让我“加深印象”,不是不让进门就是不让吃饭。有次算术考试,因粗心大意丢了分数,她毫不留情罚我站立,我欲辩解,她干脆把我捆在柱子上,责骂我不争气,给董家丢了脸面,给她丢了人。</p><p class="ql-block"> 记得八、九岁时,就随着母亲下地劳动,暑假拾麦子,秋假摘棉花。随着年龄的增长,劳动强度相应增大。十五岁时,我的日工分仅同全劳力相差两分,除摇耧、耙耘等技能较强的农活外,其它重体力活,我基本上都能上任。尤其在“文革”开始后,农村的学校基本上是半耕半读,母亲也学会赶思潮,一手抓学分,一手抓工分,且两手都很硬。似乎只有这样,她才算忠诚地尽到母亲职责,才对得起列祖列宗,才能把我培养成人。有件事的记忆至死不淡。七零年秋假的一个雨天,我本来完全可以象别的小伙伴一样,躲在家里温习功课或蒙头大睡,但为了多挣工分,我同三个小伙伴跟随三位父辈到村外的窑洞砌牛槽,谁料雷公神经错乱,刹时间电击窑塌,正巧我同一位小伙伴在窑洞口撒尿,感谢老天爷有眼开恩手下留情,黄土仅埋了我的下半个身子,而其他几条汉子经两天两夜抢挖后,才将尸体直挺挺地暂摆放到大队部。事故当天,母亲闻讯后简直像疯了一样,一脚水一脚泥赶到现场,她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我无法辩认,她老人家的脸上流的是雨水,是汗水,还是泪水,也猜测不到她老人家此刻的心情是惊吓,是惊喜,还是悔恨。足有十多分钟她才有气无力地哭出声来,哽咽的声音低似蜂鸣,但我感到母亲的五脏六府都在颤抖,心声足以震天撼地。</p><p class="ql-block"> 对我的缺点,母亲从不容忍,那怕是针尖大的毛病,诸如吃面条声音过响、喝米汤碗底没吃干净之类的小事,她都斤斤计较,给人一种过于刻薄不尽人情的感觉。对于别人,母亲则是大度宽容,从未见过或听说过她同外人高声说过话,更谈不上吵架。她在逆境时忍辱负重,夹紧尾巴做人,顺境时刻意将尾巴夹得更紧。对此,在母亲在家务农时,人们不以为然,反倒认为家庭成份高就该如此。当父亲担任县委书记后,母亲依然如故,人们这才感悟到她心灵的质朴和人格的魅力。母亲肚子里墨水不多,但教导我挺富有哲理,她常教育我要学会尊重人,打人不打脸,说人不说短,对合得来的人,他敬你一尺,你敬他一丈,人敬人高;对没家教的人尽量少来往,阳光大道各走一边,江水不犯河水,免得不愉快;交朋友要有选择,挨啥人学啥人,挨上王八吹乐人,若误入岐途,则后悔不及;讲话要有修养,话到嘴边想三想,以免话多伤人,话说三遍淡如水,以免双方为难;处世要有气度,无理时万不可强词夺理,有理时紧注意让人三分,得饶人处且饶人;做人要讲原则,先做人后做事,宁让人负你,你决不负人。</p> <p class="ql-block">  母亲的穿戴基本上是自己手工制作的,仅有的几件“洋货”,都是商店里因季节过时或款式陈旧等原因削价处理的便宜东西。有次探亲,我爱人送给她一件像样的上衣,老人家又是心喜又是心疼,她告诉我们,“妈病蔫蔫的好衣服穿在身上是糟蹋,以后不要再花冤枉钱了”。母亲体弱多病,但老怕花钱治疗,总是能不吃药就不吃药,能吃中药就不吃西药,能吃国产药就不吃进口药。导致她早年病故,这不能不是主要原因。每当回首此事,我就禁不住落泪。想起母亲的一些做法,的确令人心酸不已。煮面条的汤,她舍不得倒掉,理由是喝了原汤化原食,炒菜舍不得多放一点油,道理是油放一点香。记得在她病重初期,我爱人为顺应老爸的心意,往辣子里多泼了一点油,她竟然心疼了好几天。事后她借题发挥,拐弯摸角地告诉我爱人,“以后少吃点油,这样对身体有好处”。</p><p class="ql-block"> 年幼时,我对母亲的做法不甚理解,只是强烈地感觉到,如此强劲的心态同她弱不禁风的体质极不对称。成年后才透彻地回味到,母亲的所作所为概括起来倒也简单,一是求个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另一则是不让人小看,少受人欺负。这既浓宿着农家正宗的传统观点,又蕴藏着自立自强的生存心态。我潜移默化受到母亲的影响,之所以后来求学时坚定不移地走进工科院校,毕业后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教书的职业,这同母亲的影响极大,也可以说是子随母愿,母亲对此当然心满意足。几年后,她知道了我告别讲台步入仕途,心又悬了起来。每当探亲见面时,总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印象最深的是母亲曾告诫我,“你心太过实,面太善,适应不了仕途上的风云变幻。”现在回过头来体味,母亲的预言的确不无道理,真是知儿莫过母。</p><p class="ql-block"> 人们认为,在人类的爱河中,最无私、最圣洁、最永恒的爱莫过父爱和母爱。因为她是上帝从骨肉中提炼的精髓,是上帝在你生命形成时刻就赐于你的礼品。但我认为父爱和母爱,可以相提,却不能并论。因为母爱更加忘我,如春蚕,如蜡烛;母爱更加深厚,似大地,似深海。</p> <p class="ql-block">  世上的每一位母亲,都是一部读不尽有关爱的大书。可惜我母亲的这本大书,早在三十三年前,就已被病魔无情地合住。母亲,您生我身骨,育我成人。时下,我已年过花甲,卸甲归田。虽然功不成,名未就,但儿的脚从未涉过歪门邪道,身从未染过歪风邪气,一辈子都在堂堂正正地做人,扎扎实实地干事。</p><p class="ql-block"> 我还想告诉您,您的孙子和孙媳都相等优秀,他们都是在国内大学毕业,又到海外读研,现在旅居美国。你的孙子隔代实现了奶奶的心愿,远离仕途,从事了软件开发,现就任“微软”公司研发中心的高级工程师。当年,在您撒手人寰时,他还是孩提,正牙牙学语。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不懂得人为什么会死亡,当时他哭着闹着要找奶奶。责怪大人们,为什么要把奶奶送回老家,为什么要把奶奶钉进棺材。他穿着孝服,模仿着大人为您守灵,给您送葬。他怎么也不会明白,你们之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却为什么这么快就走出了结局。幼小的心灵,过早地经受了一场人间生离死別的磨难。他在出国求学临行时,曾往返800多公里,专程到您的坟前磕头辞别。</p><p class="ql-block"> 八年前,您的孙子和孙媳回国举办了婚礼,次日全家人就赶回故乡,儿孙们长跪在您的坟头,冥想天堂人间亲情在此相聚,也是为了弥补您老缺席婚礼的遗憾。我一边焚烧着纸衣冥币,一边向您老默默地诉说着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悲伤沧凉顿时涌上心头,泪水模糊着我的双眼。透过缕缕青烟,我仿佛看到了您老的音容相貌,仿佛收到了您老给一对新人的祝福。这些年,多谢您老在天保佑,儿孙们都平平安安,还给您生了两个可爱的小曾孙,全家人生活的十分幸福。可我还是觉得,即使拥有整个世界,但我们祈求的仍然是您的目光。</p><p class="ql-block"> 母亲,您老的教诲,您老的品行,正由儿孙们在忠实地继承和竭诚践行。逢年过节,我们都会给您老人家烧香祭祀,缅怀您的恩情,重温你的教诲,反省我们的修身,同您进行心灵沟通。母亲对儿孙还有什么嘱托,就请在夜深人静时托梦于儿,我们盼望着在睡梦中再次团聚。</p><p class="ql-block"> 在梦中,我还想喊声妈。妈,你若感应到儿的心灵呼唤,就请回应一声。那怕就只应一声,足矣。</p> <p class="ql-block">(写于1998年母亲逝世10周年,修改于2021年清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