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人生走过的路万千条,有些路因为走的次数多了,成为轻车熟路,可能对路上的情景熟视无睹;有些路了无新意,走过路过,成了过眼烟云,再也想不起来;还有一些路,过目难忘,成了回忆中的一道风景。有一条我小时候走过的山路深深地嵌入了记忆之中,令我多年不能忘怀。</p> <b>当年那条“边山路”</b> <p class="ql-block"> 上世纪的1959年,在浮夸和浪费与天灾的夹击下,全国已从“放卫星”“大炼钢铁”的浮躁中冷却下来,生活进入饥饿状态。那时候,每人每月粮食定量供应,副食品匮乏,树叶、野菜、地瓜蔓、大米糠、玉米芯都被称为“代食品”,成了充饥的食物。如果谁“吃糠咽菜” 能保证每天都吃饱的话,他也算是有福之人。</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的秋末,我的母亲陈秀聚在市委干校学习。为了筹集代食品,全校放假,让学员们分头回家采集荆种。荆种是灌木荆条树的种子,有半个大米粒大小,呈灰白颜色,厚厚的壳,中间一点种仁,把它焙干磨碎掺上玉米面蒸成窝头,虽然难以下咽,却可勉强充饥。当时我九岁,上小学三年级,学校也停了课,我就跟随母亲一起去采荆种。</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与母亲现在的照片</p> <p class="ql-block"> 荆条树长在山里的荒坡、堰边,我们家在博山,博山山多,但是采荆种的人也多,我们娘俩采一天收获寥寥,于是决定回老家去采。</p><p class="ql-block"> 我的老家在淄川区口头公社的玉皇庙嵧(现在的太河镇幸福嵧)的杨家庄。因为爷爷奶奶已经过世,伯父和父亲早早离家参加了革命,所以我们回老家就是去距杨家庄三里路远的本齐村我的大姑家。那里山高人稀,野菜资源丰富,根本没人去采集荆种,又加上大姑家所住的大檀谷嵧远离村庄,在更深的山谷里,出门就是大山。不出所料,才一天半时间母亲就采集了接近装满一面袋的荆种,采集任务有把握提前完成。</p><p class="ql-block"> 我的姥姥家在太河的南下册村,姥姥、姥爷虽已过世,老姥姥却还健在。老姥姥,也就是母亲的奶奶,那时已经九十多岁了。从小她就疼爱母亲这个孙女,母亲不满十七岁就参加革命离家在外,无时无刻不让老姥姥牵肠挂肚。母亲也时常思念老姥姥,既然能提前完成采荆种的任务,有空余时间,母亲决定带我先去太河看望老姥姥,然后再回博山。</p><p class="ql-block"> 从本齐村到南下册,走常规路是顺着河出玉皇庙嵧进入淄河滩,沿淄河到南下册,约三十里路。而“边山”则只有二十来里。“边山”是我们老家的一种叫法,就是翻山或沿山梁走的路,简单说就是走山路、走近路。为了节约时间,母亲打算带我“边山”。那时的人能拼,临行那天,母亲又去采了一上午荆种,结结实实凑满一面袋,下午才领我“边山”去老姥姥家。</p><p class="ql-block"> 大姑、大姑父都是39年入党的老党员,虽然后来没有继续参与党的工作,却都是事事有主见、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尤其大姑,四邻八舍、乡里乡亲有什么纠纷、遇到什么难题都会找她调解或者拿主意。大姑的年龄比我父亲大一旬,是看护着调皮的父亲从小长大的。爷爷奶奶去世早,伯父、父亲在外工作,大姑毅然撑起了老家的事务。山里野菜多,杏叶、梨叶也能充饥,柿子、软枣更是上好的副食品,相对来讲,在山里比在城里度过饥荒的门路稍多一点。每隔一段时间,父亲就骑自行车回老家一趟,带些大姑早已准备好的山果和干野菜回来。记得父亲每一次回老家都是我翘首以盼的日子。在那饥饿的年代,大姑家俨然成了我们一家度过艰难困苦的可靠后方。</p><p class="ql-block"> 中午,母亲和我从山上采荆种回来,大姑已经摊好了煎饼,还做了一大锅杏叶渣豆腐。渣豆腐,其实跟豆腐无关,就是一大锅泡开的干杏叶撒上几把粗豆面煮出来的,黑乎乎的满是野菜,几乎看不见豆面。即便如此,我也是胃口大开,咬一口煎饼,扒两口渣豆腐,吃得津津有味。而大姑则坐在灶边笑眯眯地看着我吃。</p><p class="ql-block"> 我问大姑:“大姑,你咋不吃啊?”</p><p class="ql-block"> “俺早吃了,要等你娘俩回来还不饿煞俺!”大姑抿着嘴笑着说。</p><p class="ql-block"> 母亲吃了一个煎饼、两碗渣豆腐就说饱了,大姑拿着煎饼怎么劝母亲也没再吃。后来走在山上母亲说有点饿的时候,我问母亲为什么吃得那么少,母亲告诉我,大姑家的粮食也不多,煎饼是特地为咱俩摊的,他们还没吃饭呢,就等着咱们走后吃渣豆腐了。听后,我在路上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p><p class="ql-block"> 大姑把采的荆种留下了,说我们走山路背不了,等村里有人去博山的时候给捎回去。因为她给装的东西就够我们娘俩背的了。有杏叶、羊角叶、软枣、柿饼、柿子糠(谷糠炒香和上熟透的柿子,在碾上压成一片片状。现在可能没人愿吃,那时可是当点心来吃的),当然还有大姑一家人没舍得吃硬给我们塞包里的煎饼。光我背的东西就有四五斤重,娘俩的合起来得有二十多斤。</p><p class="ql-block"> 从本齐村往里是一条很深的山谷,它横亘在大姑家与我们将要“边山”的小路之间,成为一条深沟。遥望着对面略呈淡黄色的山路,像一条细线,又像一缕青烟,沿着一道山脊飘摇而上,越来越高,越来越远,越来越淡,直至消失在山岭之上。我从来没爬过那么高的山,没走过那么远的路,心里只打怵。</p><p class="ql-block"> 天气说变就变,上午还好好的,下午就阴了天。我们启程的时候已经快三点了,在阴云的遮盖下竟像到了下午四五点种。大姑担心我们走夜路,极力挽留。但是母亲不想错过这次看望老姥姥的机会,毅然领着我上了路。</p><p class="ql-block"> 大姑一边送我们出门,一边继续挽留。我们挥手向她告别,走下深沟。</p><p class="ql-block"> 我们娘俩跨过沟登上对面小路,回头一望,大姑还站在那里。见我们回头,她踮着小脚向前跑几步,伸起胳膊呼喊着。我们则挥手大喊:天冷,快回家吧!之间隔着大沟,距离很远,我们谁也听不见对方说的什么。我想,大姑说的一定是“小心走路”“快点走,别走黑路”等嘱咐的话语。</p><p class="ql-block"> 我们娘俩走了一段路程,回头看看,大姑还站在那里。见我们回头,她又向前跑几步,挥手喊着什么。</p><p class="ql-block"> 走到半山腰,小路也随着山脊转了几个弯,一回头,还能看到大姑站在山对面,人影已经模糊不清。原来,为了能看到我们,我们转弯的时候她在对面也转换了地方。虽然已经很远很远,隐约看到她仍在向我们招手,似乎还在喊着什么,直到谁再也看不到谁。</p><p class="ql-block"> 后来再见到大姑的时候才知道,当时她并不是嘱咐我们“小心走路”一类的话,而是招手让我们回去。她看到天阴得像马上就要黑天,我们刚离开家就飘下了零星雪花,娘俩扛着那么沉的东西,走的又是一条母亲也没走过的“边山”路,大姑担心雪下大了我们下不了山,担心天黑了我们找不到路,担心带着食物遇到坏人,非常后悔没有把我们强留下。每次回头,大姑都认为是一次劝我们娘俩回去的机会,所以追随着我们的身影,不断变换位置,只为能看见我们。见我们回头就大声呼喊、拼命招手。我们越走越远,大姑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直到看不见我们了,她回家大哭一场。</p><p class="ql-block"> 上山的小路又陡又长,有的地方呈“之”字形,抬头望去,弯弯曲曲消失在山梁之上。我从没有走过这么陡的山路,上山的路刚过一半就有些撑不住。母亲鼓励我:上面看不见路的地方就到顶了。可是我鼓起劲爬到上面一看,小路又延向更高更远处,信心顿失,两腿发酸。快爬上山脊的时候,我走得实在吃力,锅着腰,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我背的四五斤东西用两个书包装着,两个书包带系在一起像一个背搭搭在肩上,随着我身体摇晃,背搭前面的书包也在摇晃。母亲说,这样摇晃会更累,于是把我的两个书包拿过去搭在了她的左肩上。其实,母亲也非常累,午饭还没吃饱,右肩上扛着一个二十来斤的布袋,再接过我的背搭,全部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肩上,还要不时地回头叮嘱我、照顾我。在我成年后,每当回忆起这一幕,就为当年没能坚持负重到底,没能最大限度为母亲分担困难而深感愧疚。</p><p class="ql-block"> 待登上山脊,眼前豁然开朗,另是一番景象。站在最高的山顶上环顾四周,一道道山岭似龙游四海,一座座山头如万马奔腾,又像一排排波涛涌向远方,零星雪花也停止了飘落,阴天的薄暮使隐隐远山更显辽远,似乎无边无际。</p><p class="ql-block"> 从小生长在博山,或去玩耍,或挖野菜,什么白石洞、姚家峪、和尚房、小峪口,我都去过。但那是钻山沟、爬山坡,只知道沟谷深、崖壁高,从没登过山顶。没想到在山上视野如此开阔、景象如此壮观,算是大开眼界,心情大好。再加山脊上的小路相对平缓,我也来了劲,背上背搭,快步跟上母亲的步伐。</p><p class="ql-block"> 好心情没维持多久,又遇到困难。</p><p class="ql-block"> 山里人为了省力气,路过山头一般是从一旁横切过去,久而久之,踩出横切山路。这种小路与越过山顶的路相比,既起伏小,路程又短,但往往外侧是陡坡或者深沟,比较险要。我一走在这种宽不盈尺的小路上就感觉胆颤心惊、头晕目眩,颤颤巍巍迈不开脚步。母亲的耐心和沉稳是有名的,用亲戚们的话来说,就是天塌下来也不显露着急神色。虽然天色渐晚,每当遇到险要路段,看着我胆小的样子,母亲不急不躁,不催促,一边接过我的背搭,一边叮嘱我不要朝外看,看脚下、看里边,鼓励我快速通过。有时干脆多费点力气,带我走越过山顶的路。</p><p class="ql-block"> 九岁的孩子身子轻,脚步灵活,走这样的路本没有什么问题。母亲知道是胆小导致我精神过分紧张,所以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尽量跟我拉呱,分散我的注意力,缓解我的紧张情绪。石盆顶、亮顶子、黄背寨、搁笔寨、马鞍山、鹿角山,母亲把周围她能叫得上名字的山峰介绍个遍,还把她知道的父亲在这群山中与敌人周旋和战斗的故事讲给我听。听得入迷,我还真忘记了害怕,不知不觉中切过几个山头,走到下山路上。</p><p class="ql-block"> 下到峨庄的西石村,进入淄河支流河滩,我们顺河滩往北走向太河。</p><p class="ql-block"> 暮色四合,北风骤起。渐重的阴云,像顶锅盖扣下,又开始下雪。两边的山岭像两道高墙挡住亮光,河谷中暮色比山上到来得更早。北风聚集在河谷更强劲地吹来,妈妈说这叫“顺河风”。我可尝到了顺河风的厉害。虽然使劲裹紧身上的薄棉袄,北风依然裹挟着雪粒钻进我的袖口、领口,冰冷刺骨。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要转过身来,背着风,解开扣子,抖落里面积攒的雪粒。</p><p class="ql-block"> 尽管前行艰难,河滩的路终究要比山路好走,我们终于在天黑不久到达老姥姥家,完成了妈妈的心愿。</p> <b>一个人的山路</b> <p class="ql-block"> 人的记忆会随着时光流逝渐渐变淡,而这趟小半天的“边山”之路却深深刻入我的心中。那时候年龄小不懂事,见茫茫山脊上只有我们孤零零的娘俩,真盼望途中能见到几个人影。可母亲说,当时就怕在山上遇到生人,直到进了西石村一颗心才彻底放下。那个年代,钱财不重要,我们携带着食物却可能引来祸端。后来我长大,懂事了,才体会到母亲当时平静表面下的焦虑心情,更感受到大姑一次次招手让我们回去的心情和感情。这一切,加上第一次见到的山顶的波澜壮阔景象、自己战战兢兢走过来的险路、母亲讲述的父亲与敌战斗的故事,让我萌生了重走此路的念头,且随年纪越长越渐强烈。</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喜欢上了户外爬山活动,走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父亲时常问起我又爬了哪座山、又走过哪条路,当我说出山名或地名的时候,他会给我讲一些当年的事情和经历,使我对这片山、这条路的情感更加深厚。</p><p class="ql-block"> 在户外活动中我多次路过这条山路,但都只是分别走过部分路段,且户外活动一般是集体活动,你歌我喊的热闹气氛虽说可以鼓舞情绪,却也侵扰了让人静心回味和思考的心绪,我打算一个人全程走一次。</p><p class="ql-block"> 2019年11月初,与那个饥饿年代整整过去了六十年,还是在那个季节,我完成了盘桓自己心中多年的夙愿。</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早起,我从淄博站坐7053次绿皮火车到口头车站,再坐小公交车到幸福,然后步行3里路,穿过本齐村,来到大檀谷。</p><p class="ql-block"> 因为大檀谷嵧附近有个常年出水的山泉,当年嵧里住了十来户人家。生活困难时期,我曾在大姑家连续过了三个春节。那时候,物质虽然匮乏,生活却充满欢乐。吃年糕、放鞭炮、串门子磕头拜年、扎天地棚子供奉神灵,每一个场景都是我童年美好记忆中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 当前,农村空心化,年轻人都去城里创业或打工了,本齐村里都只剩下一些老人,大檀谷嵧里更没有人住。如今,大檀谷所有的房子都塌了顶,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大姑家院内荒草一片,那静静沉睡院中的石磨,耸立在后园子中的柿树,还有堰边斜躺着的粗大的海棠果树,它们是那么苍凉和孤寂。童年在此生活的快乐、大姑慈祥幽默的音容笑貌、招手呼喊我们回去的关切之情,一幕幕呈现眼前。空山犹在,欢情不再,不由我潸然泪下。</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大姑家院子现状</p> <p class="ql-block">大姑原来住的屋子</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我怀着有点沉重的心情,离开大檀谷,走上当年的“边山”路。</span></p> <b>深夜历险</b> <p class="ql-block"> 人长大后,看世间的事物好像都变小了。这条当年觉得高不可攀令我打怵的山路,如今走起来毫不费力,我很快就爬上山脊。今天的天气很好,不像当年那样阴沉,蓝天白云,阳光灿烂,晒得身上暖洋洋的,临近立冬节气了却一点不冷。我心情大好。</p><p class="ql-block"> 站在山脊上往东看,本齐嵧像一条卧于山间的巨龙。嵧的深处一道凸起的山脊,几座黑瓦红墙的神庙高低错落地建筑在山脚,像一尊回首的龙头,而两侧的嵧梢恰似两条伸展的龙爪,很有气势。</p> <p class="ql-block">山神庙</p> <p class="ql-block"> 听父亲说,因为本齐嵧比较深,敌人进入容易被咱们发现,山神庙就成了抗战时期附近几个村抗日游击小组开会、活动的场所。1942年,当时伯父杨在芳是杨家庄游击小组组长,父亲杨在芬也是游击小组成员。一天夜里去山神庙开会,为了防备汉奸埋伏,他俩一前一后拉开距离走在半山腰的小路上。刚过一片树林,草丛中突然窜出三个人,其中两人使劲拧住走在前面的伯父的胳膊,一人端着枪大声咋呼道:“干什么的?”</p><p class="ql-block"> “去本齐走亲戚,不行吗?”伯父大声地回答。</p><p class="ql-block"> “深更半夜走什么亲戚?”汉奸不相信,“押回村里再说。”</p><p class="ql-block"> 父亲听到前面的响动,知道伯父遭遇到埋伏了,大声跟汉奸争辩是为了传递信息和拖延时间,好让父亲脱险。但是父亲不能跑,一跑就会惊动敌人,他们会更看紧伯父。父亲轻轻溜下小路,贴着斜坡紧挨着小路隐蔽下来。父亲告诉我说,那时他才16岁,当时很紧张,他头上面就靠路边的野草遮挡着,天上还有半个月亮,路上的人稍一注意脚下他就能被发现。三个汉奸押着伯父吵吵嚷嚷往回走,路过父亲躲藏的地方时,他甚至能感觉到路上的人的脚步对头上野草的扰动。</p><p class="ql-block"> 他们过去后,父亲悄悄跟在后面琢磨怎么营救伯父。突然听到前面“噗通”一响,紧接又是“哎呦”一声,随后有人咋呼“再跑就开枪了”,最后听到一声枪响。</p><p class="ql-block"> 父亲听到枪响反而放了心。他知道伯父熟悉地形,脱身路线肯定能够隐蔽,那时弹药宝贵,汉奸也不会轻易开枪,枪响是因为伯父跑远他们没别的办法了。</p><p class="ql-block"> 就听三个汉奸骂骂咧咧的,一个说:“我早看着这小子就是个八路。”</p><p class="ql-block"> “早看出是八路你还跟他拉什么呱!”另一个说。</p><p class="ql-block"> “我不是想套出他点话吗。”</p><p class="ql-block"> “哼!你那点心眼子,够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听到他们狗咬狗地争吵着向村里走去,父亲避开他们绕个圈也回了家。进门见到伯父已经安全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原来,伯父见父亲没被发现,放了心,不卑不亢地跟汉奸拉起了呱,汉奸放松了警惕,放开了他的胳膊。走在路窄的地方,两个汉奸变成一前一后把他夹在中间,另一个背着枪走在最后。走到一处梯田堰边,伯父突然后退一步,一膀子把紧跟在后面的汉奸抗下了堰,前面那个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呢,屁股上已重重挨了一脚,“哎呦”一声趴到了草里,后面那个看傻了眼,等他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把枪从肩上摘下来,伯父已经跳下好几道堰顺着堰根跑远了。</p> <b>前怀村战斗</b> <p class="ql-block"> 我继续沿着山脊前行。走过几个山头,前面是海拔719米的搁笔寨。一个小山村高高坐落在搁笔寨的山肩上,村名海上房。</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海上房</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海上房地处偏远,海拔高,上山的路陡峭难走。听父亲说,游击队那时都是天黑以后去源泉、口头、太河一带骚扰、破坏敌人的据点,为了防止敌人追踪探查到我们的驻扎地,事后总是转来转去直到后半夜才悄悄进村宿营。连续行动,队伍太疲惫时,就到海上房休整几天,这里比较安全,在这里才能睡上个囫囵觉。</span></p> <p class="ql-block"> 父亲很鄙视那些抗日神剧。说,跟日本人打仗哪有那么容易?日本鬼子非常狡猾和残忍,很难对付,稍不留意就会吃亏。在搁笔寨山脚下的前怀村就发生过一次惨烈的战斗。</p> <p class="ql-block">远眺搁笔寨</p> <p class="ql-block"> 前怀村,地处搁笔寨、马鞍山之间,扼守在玉皇庙嵧口。那时,外面是敌占区,嵧里是游击区。</p><p class="ql-block"> 这次事件发生在1944年夏天。当时抗日战争已进入最后阶段,敌人节节败退,我军士气高涨。8月的一天,父亲他们的区中队与淄河县大队、鲁中军分区的一个加强排共同执行战斗任务后进入前怀村宿营。战士、队员都很疲劳,在村头简单布置了两个岗哨后就分别住进村里人家的院子里。</p><p class="ql-block"> 天刚麻麻亮,战士、队员们睡梦正酣,突然一声枪响,接着听哨兵呼喊:“鬼子进村了!”随后周围枪声响成一片。</p><p class="ql-block"> 被鬼子包围了,必须迅速突围。加强排行动快,讲究战术,迅速冲往东山,准备占领制高点。县大队地形熟,走小路向北突围。父亲知道前怀村南边的小口头村党员多、群众基础好,如果那边有敌人埋伏,一定会有民兵鸣枪报警,果断与区中队往南撤进了玉皇庙嵧深处。</p><p class="ql-block"> 加强排的战士们眼看就冲到制高点了,突然从上面的地堰边射下密集的子弹,鬼子早已在这里布下了埋伏,对面也响起机关枪声。这时天已大亮,战士们正处于一面斜坡,没有隐蔽物,敌人机枪的疯狂扫射封锁了下撤的退路,加强排陷入极端凶险的境地。战士们奋勇往上冲,与鬼子展开白刃战。可惜,敌寇众多,又居高临下,加强排伤亡惨重。除两人生还外,其余人员全部在这场战斗中壮烈牺牲。</p><p class="ql-block"> 这次战斗相当惨烈,县大队也有伤亡,父亲记得牺牲九人(有人说牺牲12人),只有区中队无一伤亡(一人轻伤,但是非战斗受伤)。</p><p class="ql-block"> 日本鬼子是相当狡猾的。据说这次参战的是日寇一支300多人的部队,没用汉奸,全是鬼子,傍晚时分曾与加强排短暂交火。或许是敌特便衣尾随我部队打探到驻扎情况,又加上前一个月接连拔除了口头、太河两个鬼子据点,一个个胜仗使我们有些干部战士产生麻痹轻敌思想,放松了警惕,让敌人有了可乘之机。当夜敌人就有部署地包围了我军。敌人先在东面山上设下埋伏,东西两面架起了机枪,其中还有一挺重机枪,然后又在天刚要亮时集中兵力向前怀村靠近。这时战士、队员们睡意正浓,哨兵也有些困乏,发现情况时,敌人已摸到哨兵眼前,他只打了一枪就牺牲了。战斗打响,天已大亮,日寇居高临下,占尽地势之利,给我军造成惨重损失。</p><p class="ql-block"> 日本鬼子相当残忍。一名战士冲出重围向搁笔寨跑去,不知是受了伤还是其他原因,已经跑出六七里路了,还是遭到尾追的敌寇杀害。为了赶尽杀绝,不留活口,鬼子不管我方人员死的还是伤的都要在小肚子上捅一刺刀。父亲他们后来清理战场的时候,见带队加强排的指导员一只手的四个手指只有皮肉相连,估计是抓住了鬼子的刺刀而被割断了指头。</p><p class="ql-block"> 战士们相当英勇。面对山上的敌人和对面山上的机枪扫射,战士们没有退却,而是吹响冲锋号,与敌人展开肉搏。有一位战士死死抱住一个鬼子奋力滚下悬崖,与敌人同归于尽。清理战场的时候,他的十指还紧紧扣在一起抱着鬼子,掰都掰不开。</p><p class="ql-block"> 前怀村战斗敌我双方力量悬殊,日寇占据有利地形,我军比较被动,人员损失惨重,是一次失利的战斗。可能因我军战斗失利的原因,或许失利的原因中包含麻痹轻敌的因素,这次战斗从未见官方记载,在当地也没见有什么纪念标记,很是遗憾。但是,参战人员面对强敌毫不畏惧、英勇杀敌、壮烈献身的革命精神惊天地、泣鬼神,永远值得我们敬仰和学习。</p> <b>马鞍山攻守战</b> <p class="ql-block"> 越过搁笔寨再向西望,是马鞍山、孟良台、三台山等一众山峰。其中最著名的当然是马鞍山。</p><p class="ql-block"> 马鞍山海拔高度并不算高,只有614米。但是它所处位置很重要,是淄河上游的一个军事要点,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现在上面还留有齐兵营遗迹。</p> <p class="ql-block">马鞍山</p> <p class="ql-block"> 马鞍山山形险要,山峰四周尽是悬壁,崖壁上,点缀着稀疏的苍松翠柏,通往山顶的唯一道路是一条人工开凿的一百多级台阶的石梯,笔陡立挺,直通南天门。当两道寨门紧闭时,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p><p class="ql-block"> 抗战时期,淄河是沂蒙山区抗日根据地通往清河区、胶东区的交通要道。马鞍山矗立在淄河岸边,像一把巨锁,锁住由南向北的淄河。所以,马鞍山成为了敌、伪、顽和我军的必争之地。自1942年春末夏初至1944年10月,我军与敌伪进行了两次攻占、一次守卫的马鞍山战斗。这三次战斗,我父亲间接或直接参加了两次。</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是1942年秋,马鞍山守卫战。敌人攻打马鞍山时,炮轰南天门的迫击炮架设在马鞍山南面的孟良台上。为了干扰敌人的进攻,分散敌人火力,父亲他们登上孟良台南面的山头,从背后开枪射击敌人,逼得敌人没办法集中精力攻山,不得不调转炮口朝父亲他们开炮。虽然父亲他们的干扰没使敌人放弃攻山,但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守山人员的压力。</p><p class="ql-block"> 第二次是1944年初冬,智取马鞍山。为配合鲁山军分区的部队攻占马鞍山,父亲他们的区中队潜伏在与马鞍山相邻的孟良台下,安排一名队员在孟良台上瞭望,一旦乔装成挑夫的侦查员赚开马鞍山的寨门,就滚石为号,配合部队强攻。后来因为侦查员们赚开寨门,看到汉奸没起床,随机应变,立即行动,未开一枪,拿下马鞍山,避免了血战,还大获全胜,区中队转为执行肃清外围的任务了。</p><p class="ql-block"> 攻守马鞍山的战斗,特别是马鞍山守卫战中王团长独臂指挥、冯毅芝一门忠烈、众英雄舍身跳崖的事迹在马鞍山纪念堂、地方党史中都有记载,感动和鼓舞了一代又一代人。所以,马鞍山是抗日军民坚强意志的象征,是一块永世长存的纪念碑,记载着淄河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坚持抗日的丰功伟绩,也记载着攻守奇峰的英雄们的光辉壮举。</p> <p class="ql-block">父母荣获的抗战胜利纪念章</p> <b>玉皇庙伏击战</b> <p class="ql-block"> 其实,一场由父亲指挥的漂亮的伏击战也是从马鞍山下发端的。</p><p class="ql-block"> 1947年秋,蒋介石实施重点进攻山东的战略。当时,玉皇庙嵧是我们的解放区,而国民党的部队和司继栾的“还乡团”则盘踞在西河镇、坡地村,西河、口头两地之间成为双方争夺、拉锯的地带。</p><p class="ql-block"> 为了更有利地开展武装斗争,上级把原来的西河、口头两区合并为岳阴区,西河、口头两支武工队合为一支队伍。岳阴村在西河、口头之间,很明显,合并的目的就是以玉皇庙嵧(口头区大部分地盘在玉皇庙嵧里)为根据地靠武装战斗向西扩展,直至解放西河。</p><p class="ql-block"> 受我们家族中那些兄长们的影响,父亲从小就向往革命,向往扛枪参加战斗。13岁那年(1939年),父亲瞒着奶奶跑到十多里外的八路军山东纵队三支队的队伍驻地要求当兵,被奶奶找了回来。14岁那年如愿成为山东纵队一支队的战士。在一次敌我力量悬殊的战斗中,父亲与部队失去了联系,秘密寻找无果,辗转回到了家。后来参加村里的游击小组,继而担任游击小组组长。父亲不满17岁就入了党,18岁参加口头区委工作,21岁担任了口头区委书记。父亲参加过许多小型战斗,对游击战术有着敏锐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岳阴区设立后由原西河区委书记段瑞龙任书记,主管地方工作,父亲兼任武工队指导员,带领武工队开展对敌武装斗争。当时,以黄麻子为首的国民党博山统一指挥部,统辖两个机动营、一个大队,还有伊老九、司继栾的“还乡团”、三青团,总共有1000多人,武器装备精良,频繁向岳阴区一带进攻。为避免硬碰硬,岳阴区武工队,奉上级命令主动收缩到淄河东玉皇庙嵧与敌人周旋,牵制敌人力量,以待时机,配合主力部队转入战略进攻。</p><p class="ql-block"> 玉皇庙嵧里掩藏着解放军的大量军用物资、机密文件,粮库、邮局也设在这里,还有10多名女干部也安置在老百姓家中做群众工作,所以此处成为敌人进攻的主要目标。武工队经常把敌人截击在嵧外的大口头村一带。</p><p class="ql-block"> 1947年农历8月的一天,武工队得到情报,驻西河、坡地的国民党、“还乡团”军队要进犯玉皇庙嵧,队伍已开到淄河西岸口头村一带。父亲毫不迟疑,立即带领100来人的武工队全体队员赶到马鞍山下,在日本侵略军原来修筑在山脚的一道折断线后面隐蔽起来。</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淄河一年四季长流水,夏秋之际水更旺。水流湍急,在没到大腿根的水流中人就别想站立住,所以不是哪个地方都是能趟过河的。武工队隐蔽的地方居高临下,是敌人过河的必经之地。</p><p class="ql-block"> 约8点钟光景,河西岸大口头村里的敌人开始行动。先是用六O炮轰了一阵,接着在机枪掩护下,约有两连人从村里窜出来,弯腰端枪,企图过河。</p><p class="ql-block"> 武工队的装备已不象以前那样尽是土枪土炮,已经有了两挺轻机枪,两支汤姆式自动冲锋枪,其他也多是步枪和短枪,有一定的战斗力。再加父亲和两位队长都是20岁左右的年纪,年轻气盛,精力充沛,带动队员们都有充沛的战斗精神和杀敌决心,看到刚出庄的敌人就想开枪。父亲说:“别着急,瞄好准,等他们走到河心再打。”</p><p class="ql-block"> 尽管这里相对水缓,也是没过膝盖,人稍一走快就被冲倒,只能一步步慢慢过河。敌人走得慢,并且水面宽阔,还没有遮蔽物,直接是活靶子。</p><p class="ql-block"> 队员个个屏住呼吸,扣住扳机,机枪射手干脆光着膀子站起来,把机枪把子顶着肩膀,盯着敌人,做好射击准备。当两连敌人淌到河中心时,父亲挥动手臂,大喊“一、二、打!”机枪、冲锋枪一起扫射出去,步枪声也如爆豆一般,敌人一下子倒下去20多个,其余的鬼哭狼嚎逃回去了。</p><p class="ql-block"> 机枪射手埋怨道:“指导员,才打了一梭子,真不过瘾!”</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沉住气,快隐蔽好,还有你打的!”</p><p class="ql-block"> 敌人不甘心,又集结队伍连续冲击了两次,结果都被武工队的机枪打回去了,河滩上,撂下了60多具尸体。</p><p class="ql-block"> 中午11时许,敌人停止了进攻。</p><p class="ql-block"> 见敌人好长时间没有了动静,父亲派人去周围侦查。一名队员汇报说:“指导员,敌人从后边上来了!”果然见有50余名敌人已经爬上了左上方100余米高处的一个山头。原来敌人见从正面强攻不成,便往南潜行10余里,找地方过河,从马鞍山南坡往上爬,转到了武工队身后的山头上。敌人妄图切断武工队后路,前后夹击,一举消灭武工队。 </p><p class="ql-block"> 趁敌人还立足未稳,尚未发现武工队员隐蔽处,父亲果断指挥全体队员跳下一道道石堰,一溜小跑,撤到了十里之外的莲花山。</p><p class="ql-block"> 占据有利地形的敌人居高临下猛扑下来,却不见武工队的踪影,认为武工队早被吓跑了,便给河西岸的敌人发了信号,让他们赶快过河会合进嵧。</p><p class="ql-block"> 300多敌人狂呼乱叫着涌进了玉皇庙嵧。因为早得到了情报,再加武工队一上午的阻击,嵧里物资和人员都得以妥善隐蔽,村里的老百姓也躲到了山上,只是老百姓的鸡狗鹅鸭遭了殃。</p><p class="ql-block"> 武工队在莲花山的山托脚上休息了几个小时,其间,父亲又请大家到我本家一位伯父家的梨树林里痛快地享用了一顿“梨宴”,武工队员们已是精神饱满,情绪高涨。随后,父亲带领全体队员赶到玉皇庙旁的一个小山包上,象钳子一样扼住外出的嵧口。</p><p class="ql-block"> 下午五点多钟,进嵧的敌人除了抢掠一些家禽家畜煮吃之外啥也没捞到,四处山上的民兵又不时放着冷枪,他们是不敢呆在嵧里过夜的。于是便一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在河滩里集合,准备撤出玉皇庙嵧。</p><p class="ql-block"> 敌人实在没想到,刚刚到嵧口,一梭梭子弹从山包上扫下来,立刻倒下了10来个。这下可炸了毛,想上山又不知道路,何况山上还有冷枪声,说不定哪里有埋伏,只有冒着枪弹拼命往外逃。我武工队员连打了几阵排枪,一共撂倒30多个敌人。</p><p class="ql-block"> 有些家伙也够狡猾的,他们两人抬一个死尸,顶在头顶上作掩护,蹲着一步步往外爬。就这样,敌人靠头顶着同伴尸体掩护自己,躲过武工队员的封锁,好不容易才狼狈地撤回到自己的大本营西河、坡地一带。</p><p class="ql-block"> 武工队的这次伏击战有力地保护了玉皇庙嵧里的军用物资和人员安全,打击了国民党、还乡团的嚣张气焰,使国民党军再也没敢进犯玉皇庙嵧。这次伏击战是一次以少胜多的战斗典范,创造了歼敌100多名,而我无一伤亡的光辉战例,被收入《中共博山地方党史》之中。</p> <p class="ql-block"> 脚下走过一个个山头,心中掠过一段段往事。与父辈所经历的艰险相比,所有的险路都微不足道。我不知不觉就下到了西石村,当年去老姥姥家的“边山路”走完了,我坐上小公交车到西桐古车站,乘7054次列车回到了张店。</p> <p class="ql-block"> 一个人走的山路,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是自己与群山的对话,是与父辈之路的对话。重走那条“边山路”,萦绕心中多年的夙愿实现,那条路,那片山,那些往事,永留我心中。</p> <p class="ql-block">1949年初春父母合影</p> <p class="ql-block">父母马鞍山下合影</p> <p class="ql-block">母亲91寿辰与我们兄妹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陪母亲到石匣、西流泉、恶石坞、龙堂、夹桑等村庄回顾70多年前工作过的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