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在我还不认识老公的时候,他们一家都是传奇。父亲官至县级,却是首批响应国家号召下海先富起来的能人,其中一个姐姐是县里屈指可数的美人和事业有成的女强人,哥哥博闻强记,每天的报纸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他本人是我们县高我一个年级的理科状元。真是鲜花着锦的人家,却从来没想过会和我有什么干系,也没想到真正走进这个家,所谓的传奇却这样普通,也这样深情。</p> <p class="ql-block">第一次听说婆婆和我完全无关:邻家有女,欲与老公的哥哥交往,女孩的母亲坚决不允,言女儿温善,怕婆婆太过厉害,受了委屈。那时对“婆婆”二字绝无概念,并不知道是将要相伴这么久的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一次见到婆婆是北京的一个晚上。其时我和老公刚开始交往,听说她来京探望女儿(我大姑子),自然要见见。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丑媳妇的惶恐,她也没有当婆婆的自觉,寒暄了几句,印象是个身板笔直的老太太,也许还有些拘谨,反倒是我话多,她是问一句说一句。</p> <p class="ql-block">之后见得多了,几乎每次都刷新我的认知。婆婆是个极其有存在感的人,无论是家庭琐事还是国家大事,她都一副真理在握,理直气壮,豪气干云的样子。我大姑子就常说:“幸亏我妈不识字,不然就是吴仪第二”。这样说是有些夸张,但我们都深信,当个居委会主任,婆婆肯定游刃有余。</p> <p class="ql-block">公婆偶尔来和我们住,吵吵嚷嚷过日子,慢慢彼此熟悉。听到最多的是婆婆唠叨在村里生活多年的艰辛和委屈。其实我大多时候是随口附和,根本没有概念。这次婆婆去世,回到老家去送她。她的棺木就停放在她费了极大辛苦盖起却一天都没住过的新房里。这房子虽然已建好二十余年并无人保养,但以我这双看过世界的眼看来,仍算得上布局精巧,高大宽敞。婆婆怎样喂蚕养鸡卖核桃才换成这大山深处一砖一瓦的新房,想想都觉得大不容易。一个女人得有多刚强,才能留下这么鲜明的无法抹去的痕迹。</p> <p class="ql-block">婆婆离开农村后渐渐不大热爱家务,更喜欢家之外的广阔天地。但她做的几种传统吃食却是无人替代地好吃。比如羊肉饺子,比如粽子,比如月饼。逢年过节,羊肉饺子必须是婆婆亲手拌馅儿,就算是同样的流程和材料,别人做的怎么都差点口感。逢年过节或家人聚会时,婆婆总是不辞辛苦,早早张罗,天不亮就开始咚咚地剁肉,先于太阳唤醒大家,制造出热闹鲜香的家庭味道。粽子月饼这样的过节必备食品,婆婆每年都会提前准备,大量制作,做好后热情地指挥大家分送给亲友以及亲友的亲友。我就每年拿不少婆婆这些吃的四处做人情。今年的端午节,婆婆还亲自给我妈这里送来一大包粽子,一边介绍她的新品种馅料(因为好几个人有糖尿病她特意做了红豆馅儿的)一边骂大姑子偷吃了我的份额。原以为这样的味道还会延续许多年,所以我一直躲懒没学会怎么做,不想,这样的滋味突然之间就失去了。</p> <p class="ql-block">婆婆不爱住在灯红酒绿的城市里,更喜欢农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生活。她常和我们说起当年公社集体劳动的意气风发,一起吃大食堂的简单利落。看她因地制宜地把房前屋后都种菜种得风生水起,可以想到当年生产队里她绝对是一把劳动好手。可是,她嫁的人把她从村里带到乡镇,带到县城,又带到省城,她终究离农村越来越遥不可及。有时和公公拌嘴后,她会悻悻地说自己很后悔,还不如当年嫁个放牛娃。每天早上可以相跟上去地里干活,晚上回家时还可以一边唠嗑一边捎一把猪草。可是她嫁的人是十里八乡最能干的后生,没有放牛,也不陪她唠嗑。所以婆婆过一段时间就会生一场规模较大的气,借着生气回村里去散几天心,呼吸呼吸泥土的香气,然后再次回到混凝土房子里继续生活。关于身后住在哪里,婆婆更是常常表示一定要回到村里去。她才不要憋屈到一个小小盒子里,她向往的是宽展和实在的土地。</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婆婆脾气大嗓门高性子急,常常爱和家人说个理。她生性豪阔,不大会细致地照顾人,也不擅长温柔地表达爱。但她对周围的人又极好,关心儿子的胃,关心女儿的幸福,关心大孙子找对象,关心小外孙学习不努力。甚至于关心当年邻居的孩子没工作,关心楼下老太太和媳妇不和睦。刚结婚时,我家俨然是个驻并办事处。婆婆总是包揽亲戚朋友邻居甚至村里人的各种杂事,并打发给我们具体承办。最多的是结婚旅游和看病的。来的都是贵宾,吃住在家里,然后尽量全陪。有一阵子,我总带不同的新人去同一家影楼,给他们推荐同一款套餐,好像影楼里雇佣的托儿。一个后来和我关系极好的表嫂,就是因为看病多次举家住在我家才熟悉起来的。那时我还没有娃,看着表哥用筷子蘸辣椒喂他儿子,觉得新鲜有趣。婆婆总是有操不完的心帮不完的忙。婚丧嫁娶风俗礼仪,她都了然于胸指挥若定,人情世故家长里短她更是智珠在握口若悬河,让人不自觉地依赖她,信服她,也热爱她。她是个让人绝不可能忽视的发光体,用自己的方式,热情地照耀着她周遭的一切。葬礼时回到村里,看到许多我素未谋面的老头老太太来看她,扶着她的棺木喃喃自语涕泪交流,想象着她和这些人之间互相扶持的故事和友谊,也不禁让人神往。</p> <p class="ql-block">婆婆和我的关系也很有意思。最开始,她不喜欢我的瘦弱娇气懒惰,大概也看不惯老公、大姑子、哥嫂们都和我关系挺好,觉得被抢了关爱。后来磕磕绊绊的接触多了,反倒不打不相识,慢慢互相欣赏起来。我顺着她说话夸张地逗她开心,给她买漂亮衣服舒服鞋子骗她说很便宜,跟在她后面边学做饭边捣乱,把她预备蒸馒头的面捏成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花样,喝得醉醺醺时抱着她的胳膊不撒手……她的坚硬碰上了我的无赖,慢慢被我软化,我成了她羽翼下被无条件庇护的一员。她逢人便夸儿媳妇好,谁要说我任何不合适,她都决不答应。比如我的懒,婆婆就理直气壮反驳:穷干净富邋遢,不收拾家有啥不好。看到我管理孩子她坚信我一定是天生自带着“压人骨头”,不然为啥我对娃不打不骂的娃还那么听话。我始终相信,如果将来她动不了了,让她选择一个人跟去住,估计我会是她的首选。去年陪伴我多年的保姆离开时,她还毛遂自荐说可以跟着我到京照顾我一段时间,实在没料到,最终我们互相没了照顾对方的机会。</p> <p class="ql-block">时常想,婆婆确乎是一条浩荡的大河,虽然波澜起伏泥沙俱下,却也动人心弦一往无前。婆婆生命的戛然而止,我则更相信这样的神话:“昔盘古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古说,盘古氏喜为晴,怒为阴……”在那些我知道或不知道的地方,在那些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中间,总会有人突然想起她,提起她,突然蹦出一句她曾说过的话甚至骂过的口头禅。她就这样鲜活地,长久地,永远地活着,像水的不同形态。也许她就是我们在人生四季里不断遇到的雨雪风霜,也许她终究会成为另一条浩荡而奔涌不息的地下河,奔流在我们看不到却能感受到的某个时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