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花开

刘端曹

<p class="ql-block">  桃花谢了,杏花谢了,就连那雪白的梨花也悄然无声地谢了。暮春时节,暖风轻轻吹来,人就有了一点点慵懒。 </p><p class="ql-block"> 良子斜靠在门前的苦楝树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手中的酒瓶早已空了。远处隐隐约约有布谷鸟在叫,“布谷!布谷……”“这该死的鸟儿打扰了我的好梦。”良子伸个懒腰,嘴里嘟囔了一句。猛然间想起自己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光知道喝酒,醉了就睡,睡醒了再喝。肚子现在提出严重抗议,是该弄些东西填饱它才好。</p><p class="ql-block"> 一个人的饭好做,一把火的事。不到半个小时,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挂面已经做好。良子胃口大开,筷子在碗里三搅两搅,面送到嘴里却无法快速咽下,喉咙噎地慌,仿佛啥东西堵住了一样。良子的心一下子慌了,用手揉了揉脖子,又对着镜子张大嘴巴啊了几声,什么都没有呀!咋就咽不下去东西呢?一碗饭吃得细嚼慢咽,花费了平常三倍的时间。</p><p class="ql-block"> 饭吃毕,锅碗也懒得洗,良子坐在门槛上发呆。电话响起,连响三遍良子也懒得接。奈何电话顽强地响起了第四遍,良子慢腾腾地接了。一个焦急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哥呀!你咋了?咋不接我电话呢?”原来是妹夫打来。“不咋!懒得动弹。”良子懒洋洋地回道。“唉!你把人吓一跳。屋里屋外就你一个孤老头子,一定要注意身体。电话一定要放在身边,万一有个啥?随时打电话。”妹夫唠叨着。“唉!我一个人能有个啥?哪天死了,你来看的把我一埋就好。”“说喔球话?现在社会好成这样,一不愁吃二不愁穿的,你好好把自己养好,再多看几年这花花世界。对了,你吃饭了没有?”“吃了,三天吃了这一顿饭,还咽不下去。”“啊呀!咋回事?”妹夫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百度,“你咋不早说呢?我现在就过来看看。”说着不容分说地挂了电话。</p><p class="ql-block"> 半个小时后,妹子与妹夫俩口子心急火燎地赶来了。一进门,妹子就埋怨道:“好哥哩!你就死板很!早就给你说,有啥事早言传早言传,你从来都是一拖再拖。哥呀!我娘家就剩你一个亲人了,你万一有个啥?我以后到哪儿回娘家呀?”妹子说着说着眼里溢满了泪水。妹夫见状,急把自己女人拽了一把恼道:“哥这不是好好的嘛!就你!尽说些伤心丧气话。就不能让人高兴一下吗?”</p><p class="ql-block"> 妹夫详细地询问了良子的身体状况,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哥呀!咱去医院吧,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不去,去医院花那冤枉钱干啥?话说回来我七十多岁的人了,就是有病我也不治。棺材寿衣我都已预备停当,我把自己的墓地都修好了,就等着死哩!”良子倔强地说。妹子的眼泪流了出来,抽泣着呜咽道:“好哥哩!听我一回劝吧!爹走了,娘走了,嫂子走了,侄子走了,我娘家就你一个亲人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良子见不得女人流泪,一时心软了下来,答应明天跟妹子妹夫一齐去大医院看病。</p> <p class="ql-block">  一夜无话,黎明时分妹子妹夫就起来了,一齐收拾这样收拾那样的。良子起来坐在门槛上发呆,一股淡淡的香气悠悠飘了过来,抬眼望去,原来是门前的苦楝树开花了。微风吹过,一丛丛,一束束淡紫色的花儿在枝头跳跃着,仿佛一个个人间精灵。苦楝树是不该在这个季节开花的,良子记得母亲说过苦楝树暮春开花是不祥之兆。</p><p class="ql-block"> 苦楝树是父亲亲手栽的,父亲说苦楝是药树,全身都是宝,皆可入药。记得苦楝树第一次开花时父亲就去世了,那时良子还小,少不更事。母亲要砍了苦楝树,良子抱住树哭喊着死活不让,因为那是父亲给他留下的唯一念想。树在,就如同父亲在身边一样。</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了,留下孤儿寡母的,妹妹尚在襁褓嗷嗷待哺,日子过得确实艰难。母亲美丽大方,勤劳朴实,令村里多少光棍汉垂涎三尺。他们得不到,就欺负人。良子在学校读书,他们让同学们合伙打良子,并且齐喊:“种地要种沟沟洼洼,娶媳妇要娶良子他妈。”良子人小打不过人家,每次都让人揍得鼻青脸肿,回到家里娘儿俩抱头痛哭。</p><p class="ql-block"> 良子小小就辍学了,稚嫩的肩膀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待到良子长成血气方刚的少年,母亲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娶妻秀秀木讷老实,寡言少语。人们都笑话良子:“秀秀娃,包扁食,不够良子一碗吃。”可良子知足了。翌年,妻为良子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良子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觉得生活终于有了奔头。可惜天不遂人愿,孩子刚刚能迈开步,妻子却染上不治之症。紧治慢治,妻子还是走了。良子记得妻子去世的那一年,这树苦楝花就开得比较早。每次扶着病恹恹的妻出来晒太阳,妻总要坐在苦楝树下。妻说这苦楝树是药树,闻一闻也是好的,但愿早日能治好她的病。苦楝花凋谢的时侯,妻也像花儿一样去了。良子一下子沉默了,人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多亏坚强的母亲撑起了这个家,操持家务,抚养孙子,累的母亲头上的青丝变成了华发。孙子终于养大了,母亲却老了。佝偻着腰的母亲又一次张罗着给孙子说亲。媳妇是娶回来了,却花光了良子大半辈子的积蓄,还欠下一屁股债。良子心想,欠债就欠债吧!债可以慢慢还,只要有人就行。孩子却非常要强,非急着赶着给人家还钱。孩子念书少,但孩子长得牛高马大,有一股子蛮力,干活舍得出力,肯吃亏,人们都喜欢他。孩子跟上大人们去了矿上。良子是不让孩子去的,孩子却说矿上活虽然苦,但来钱快,多挣些钱就能早点给人家把帐还了。帐刚刚还完,孩子却没了,一次矿难夺走了孩子鲜活的生命。良子记得孩子的骨灰盒抱回来时,就在这苦楝树下打的灵棚。满树的苦楝花刚刚开放,一丛丛紫色的花儿仿佛迎接孩子归来似的,一夜之间开得异常绚丽多彩。</p><p class="ql-block"> 人生三大悲事:“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良子这一辈子把三样占全了。孤苦的良子与母亲相依为命,艰难地步入了晚年生活。母亲一生信佛,终身行善。良子却不以为然,母亲唠叨他时,他也犟嘴:“你信那佛有啥用?还不如我这收音机,我这收音机说明天下雨就下雨,说明天天晴就天晴,你那佛能行吗?”母亲无法反驳,气得破口大骂。母亲生气了,去良子的妹子家住上两天,又操心家里的猪呀鸡呀是不是喂了?着急忙慌得往回赶,回来了一边忙里忙外,一边又唠叨埋怨良子一点心都不操。母亲终是老了,脊背一天天弯曲,像一张弓一样。母亲去世时,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良子,咽气时死死地抓住良子手不愿松开。母亲的葬礼是妹子妹夫一手操办的,良子坐在苦楝树下,手里攥了一瓶酒,喝的醉得一塌糊涂。从此良子恋上了酒,逢喝就醉,醉到哪儿就睡到哪儿,人彻底地颓废了。</p><p class="ql-block"> 妹子妹夫已经把去医院的行李拾掇好,来催促良子时,良子才觉得自己只顾回忆往事,竟然连脸都忘记了洗。</p><p class="ql-block"> 三天后,医院的诊断出来了,癌症晚期,已经无法医治。妹子哭成了泪人,良子却坦然自若:“哭啥哩?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叫去商量事。我都七十三了,应该是时候了。你不要哭,走,回家!我想吃啥你给我做啥,我想喝啥你就给我买啥,让我快快活活地过几天好日子吧!”</p><p class="ql-block"> 冬天里的第一场雪来临时,良子去世了,全队人都自觉得回来帮忙。良子活着的时候给每一家人都免费帮过忙,全队人都欠着良子的人情,良子却不欠全队人的人情。</p><p class="ql-block"> 雪下得纷纷扬扬,人们架了好几堆木柴点着烤火取暖。天气太冷,干柴实在不耐烧,妹子妹夫做主,砍了门前的苦楝树,搭配干柴一齐烧。苦楝树砍倒了,枝干架到火堆上燃烧,火焰“哧溜”一下冒出老高,空气中就有了一丝丝淡淡的药味,弥漫着久久不能散去。</p><p class="ql-block"> 良子去世了,后山里多了一座孤零零的新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