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背後必然隐着必然?

王圣宝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哲學家告訴我們有關偶然性、必然性的辯証知識,不那麽好懂。也許是乏頴悟、缺聰慧、笨脑壳之故,或者經歴的偶然掛不上必然,致使先入為主的思維固化的緣由。所以,總是一知半解,如墜五里雲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偶然性與必然性的辯証闗系,哲學家洋洋洒洒論述得精彩紛逞、入木三分,而闡述得越是深刻,我便越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脑。比如,哲學家説:偶然性總是表現着必然性,補充着必然性;偶然性背後隐藏着必然性並受其制約,没有脱離必然性的純粹偶然性,雲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可是,一次把我從死亡綫上拉了回来而改變命運的偶然相遇,怎麽也找不到隐在背後的必然性。自打接触並學習哲學以來的數十年間,一直苦思冥想,尋找令自己满意的答案;也曾設想過其背後各種各样的必然性,遺憾的是,終究未能說服自己相信偶然背後有一必然,而且這個必然還制約着前面的偶然。真的,我衹覺得鬼使神差,派了一位救命恩人及時赶到,度了一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瞧我初一時的學生証上的一寸照,那己經享受幸福的住校生活近一年的形象,臉上有肉了!此前,骨瘦如柴,弱不禁風。那次偶然的救命邂逅,就發生這個少年身上,一直歷歷在目,清晰仿佛眼前,一回想就後怕。但一直找不到偶然邂逅背後的必然,不知哲學方家能否解釋隐在背後的必然?</span></p> <p class="ql-block">  蒼天有眼,賜給我不幸的童年未曾有過的天大幸運,給了我没有品嘗過的天大驚喜!</p><p class="ql-block"> 1960年秋,一纸皖南大學附屬中學録取通知書,飛躍長江,飛過裕溪河,降落我的手中,實現了連做梦也不敢梦想的心願!我雙手緊揑録取通知書,直發抖,按在胸口也颤抖得不能自己。深吸幾口氣,稍稍平息,便反復的看,翻過來撻過去的看,上面真的寫着“王聖寳”三個字!這是一所安徽省屬重點中學,那一年向全國招生。確信之後,禁不住的興奮,天地間仿佛惟我是最快活的:快活得好象天底下只有我一個人的存在!在我的童年,没有過這般發自内心的快活。快活得手舞足蹈,快活得亂蹦亂跳,快活得在草地打滚。</p><p class="ql-block"> 一口氣跑到裕溪河大堤上,曾未發現裕溪河是那麽的美麗,安静時恰如嫻静的婌女,片片白帆衬着藍天,猶如天河仙境。秋高氣爽,徐風陣陣,清波漪漣,好一個金色的收獲季節!忍不住,我向着河面呐喊:“我考取啦!我是城裹人啦!我不再餓飯啦!我到蕪湖同媽媽在一起啦!大大再也打不到我啦!我有出息啦!我將来能上大學啦,喔嗬,大學耶!”後來讀到“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詩句,不禁拍案叫绝,對對,正是那心情!</p><p class="ql-block"> 這是行走死亡邊緣異常艱辛後的歇斯底里,這是生命之花枯萎將蔫突逢甘霖的欣喜若狂,這是晨鍾暮鼓時時夢入高等學府的東方曙光。對於我而言,無異於鯉魚跳龍門,而且超越了鲤魚跳龍門的意義。跳過去則活,跳不過去則在劫難逃。而展現眼前的則是説不清道不明的美妙世界,令人遐想的五彩缤紛的夢幻向往。起碼有一點是確確實實的,再不會看見村子裏人對我翻白眼了,再不會聽到指着鼻梁駡我“小地主秧子”了(孰料,文化大革命期間又獲得了地主階級“孝子賢孫”的高雅稱號)!</p><p class="ql-block"> 可是,全新的城市中學讀書生活,才欣欣然三個月,便突然掉進萬劫不復的無底深潚。</p> <p class="ql-block"> 這就是皖南大學附屬中學(皖大附中)一角。一條南北走向的寬廣街道,中分校園,直穿而過,切割成東西两校區,座北朝南,横卧鳯凰山下與小官山麓之間的平野上,遥相對望,恰似“两岸青山相對出”。蒼松翠柏隐映,郁郁葱葱,桃紅李白相間,竞相怒放。軒窗明亮,桌椅一色,地面如鏡,光滑照人。板書飛翔,筆記唦唦。確是一方讀書的聖地,閙市中的安逸王國,無聲流淌的知識汪洋。對於從鄉下狹小村莊來的我,聞而未聞,見所未見,一切的一切,都是新的,不敢奢望的。而如今,却身臨其境,享受着恩師們的誨人不倦:那般的無私地知識傳授,那般的認真地勤勉不息,那般的甘願地無怨無悔!與茅屋草棚的農村小學相較,天壤悬殊。度過的每一天,我仿佛沉浸在過年的欣喜裏。</p><p class="ql-block"> 尤其,學校食堂的伙食,堪稱佳肴玉食。每月伙食费7.8元,學校給我丁等助學金,每月4元,只須交3.8元。雖是大饑饉年代,然早餐仍是稀飯配以饅頭、包子、燒餅、花卷之類,或麺條,或水餃,或糍粑油條,交替輪换。高年級學生告訴說:前幾年還有鷄蛋、糕點、豆浆甚至牛奶。中晚餐,則是香噴噴的秈米飯,白白的,油亮的,各種可口的蔬菜,人手一份。同我在農村時食不果腹而常處饑餓状态的相比,無異於一步登天進了天堂。</p><p class="ql-block"> 至於在附中讀書能學到多少知識,姑且勿論,心安而不恐慌的慰藉是,有一口飽飯吃,無饑餒之虞。</p><p class="ql-block"> 正因此,樂不思蜀矣。</p><p class="ql-block"> 同年12月底的冬日晚上,教室裏唯我一人在上晩自習。没有察覺班主任悄悄步入,站我身旁有一會兒了。猛地瞥見,慌忙起身,疑惑地望着她,瞧她那欲言且止的神情,好象有什麽大事要發生,而且肯定與我有關,便怯怯地問:“找我?”</p><p class="ql-block"> “想問問,户口能不能迁來?”</p><p class="ql-block"> 我垂下頭,不語。</p><p class="ql-block"> “生産隊真没口粮給你了?”</p><p class="ql-block"> “生産隊食堂関門了,煙囱不冒煙了,停伙了。”</p><p class="ql-block"> “那怎麽是好哩…”</p><p class="ql-block"> 我垂目無言,胸内翻江倒海</p><p class="ql-block"> “唉呀,没有户口,又称不来口粮,學校也没法子了。這,這…學校領導反复研究後,讓我來通知你,你回去吧!”</p><p class="ql-block"> 學校已經束手無策,回天乏术,只能派悲天憫人的班主任来告知令我心肝俱裂的决定。</p><p class="ql-block"> 我没了主意,只是眼淚唰的泉湧而出。稍許,囁嚅道:“明天下午的船,上午我還能聽課嗎?聼完課再走行嗎?”</p><p class="ql-block"> 聼我這麽一問,班主任連聲喊着“能能能…行行,當然行!”話未說完,她己經泣不成聲了!</p><p class="ql-block"> 我心裹明镜似的清楚,回農村意味着什麽!五八年底到五九年春和五九年底到六〇年春的两次大饑饉,餓殍遍野,一片蕭條景象。而眼下,我的家鄉食堂又斷炊了,生産隊無升斗之儲,社员家無粒米之藏,又進入了饑饉日月,正在“餓飯”,又不知有多少人行將就木!若回去,必將加入“餓飯”大軍,夭折會随時随地襲來。因背負破落地主出身,既不敢偷,更不敢搶。白茫茫大地一片,也無處可偷,也無食可搶,甚至連討飯都無門!上一年冬季斷粮時,為救瀕死的父親,行乞裕溪口,惟見千家萬户皆菜色,縱横交錯冰凍街,門窗緊閉無煙氣,忍饑挨餓度日月,敲哪家的門,向誰討要呵!自頋不暇,誰有餘食可給呵!所以,一聼叫我回去,如晴天霹靂,天昏地暗,驚得心收縮,肉顫抖。却又不知為什麽,竟請求允我聽最後一上午課!</p><p class="ql-block"> 一夜無眠!</p><p class="ql-block"> 讀書無望,眼前無路,人生盡摧,活着受罪,生己無趣。想好了,與其回鄉慢慢餓死,莫若待船行江心,縱身一耀,一了百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提前半小時,偷偷從教室後門潜出,跑回寝室,卷了破棉絮,兜了破書本,提了尼龍袋,左頋右盼,恋恋不舍地離開。一出校門,再也忍不住的淚水,奪睚而出。</p><p class="ql-block"> 雙腿如同灌了鉛,那样的沉重,拖不動,挪不開,更何况面對的是校園啊!我一步一步的倒退,不忍教學大樓迅速從我的視野消失!</p><p class="ql-block"> 快放學了!我生怕被同學們發現,躲進勞動路口一處破舊茅草屋的墙後,遠眺衝出校門的男女同學。他們蹦蹦跳跳,追逐打閙,嬉嬉哈哈,三五一群,八九一簇,勾肩搭背,談笑風生,無憂無虑,盡情地快樂着,多幸福呀!快樂是他們的,悲哀是我的。淚水,模糊了眼瞼。</p><p class="ql-block"> 我癱坐地上,靠着墙根,等待上學的時候,再偷窺同學們最後一眼,作為永訣的一瞥。</p><p class="ql-block"> 同學們三五成群進了校園,傳來了清脆的熟悉的上課電鈴聲。那兒已不是我進得去的學校了。</p><p class="ql-block"> 該走了!我在心裏對自己說了一遍又一遍,該走了!可轉身竟是那麽難!挣扎着,留戀着,吞泣着,再多看一眼吧!必須轉身去江邊碼頭了,終於轉過了身。該不該去江邊碼頭呢,不去那兒又能去哪兒呢?我出生在長江岸,當告别這個容不下我的世界時,也應歸宿在長江畔。於是,向着碼頭挪移…</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往日,從學校到碼頭,約莫两華里,步行也不過二十分鍾。今天,我却走了两個小時。雙腿象大街上浮腫病人一样沉重,拖不動,挪不開。</p><p class="ql-block"> 可是,明明是背對着一去不返的皖大附中,朝着西南方向的八號碼頭走去,却走向了東南面的镜湖大花園。原來,下意識要去找媽媽。然而,馬上又似乎理性占了上峰:找媽媽有用嗎?媽媽能帮我遷來户口嗎?不能!那找媽媽幹麻呢?徒添她的悲傷、煩恼、憂愁和眼淚,甚至不知所措。唉,就這样告别媽媽吧,長痛不如短痛。因為媽媽當佣工的那一家,給她安寝的只够一張單身牀,塞得满满的。而我這副乞兒似的模样,給媽媽丢臉事小,那家主人見了就算不翻白眼,也是進退維谷難以接納呀!何况没有户口,没有口粮,怎么長期安身呢!一想到此,每向前移一步,便多一個悲哀,多一個惶恐。因此,毅然止了步,轉了身。</p> <p class="ql-block">  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孑孓而行。嘈雜與熟閙,同我毫不相幹。人群與物象,好象冷冰冰地拒我千里之外。鳞次櫛比的樓房商店,居然進不了我的視野。嗷嗷叫唤的汽車喇叭,竟也振動不了我的鼓膜。我宛若從上古社會降臨而来的怪物,形影相吊,孤獨相随,脑空心空,只有眼涙盈眶,實實在在地如斷珠落地。空洞的大脑,指揮着軀壳盲目亂行,如置身灰蒙蒙的無邊無垠的曠野,一隻受傷而又無助的小鳥,悚然不知所措,茫然不知所向,黯然不知所踪,惟將此身付命運了!</p> <p class="ql-block">  拖着軟綿綿的雙腿,信馬由繮,盲無目的,潜意識裏却有目的,支撐着往江邊。越走越近八號碼頭,心裏越揪得緊,越觳觫得不能自己。</p><p class="ql-block"> 眼前出現了候船室,賣船票的地方。進進出出的人們,總是慌慌張張的,急急匆匆的。我有的是時間,慢悠悠地,萬事皆休,没什麽可着急的。往日的候船室,是那麽的和善親切,今天不知怎麽了,變得冰冷無情,望而生畏。挨進候船室,一看墙上的掛鍾,啊呀,己是下午两點半了,離開船僅十分鍾了!表明我在蕪湖大街上,昏天黑地,魂游了三個小時!而這大半天的時光,我已經記不清身處何地,歴經何世,愰愰惚惚以為游蕩了天國。及至望見了候船室,似乎一時清醒了些許。啊呀,千萬别坐塌了這班船,否則晩上只有露宿街頭了。紊亂的心志,尚且明白,得趕緊買票上船。於是,走向賣票窗口,買了船票,折身往碼頭。</p><p class="ql-block"> 鬼使神差。正將邁步出口告别蕪湖,突發一股强大魔力,好象得了强迫症,硬把面對江上輪船的我,拽轉身軀向着市區,向着附中。那是自古多情傷别離,相見時難别亦難的心理壓力使然。殊不知,我能考取附中而且來到附中,来路何其艱難啦!誠如青蓮所谓:蜀道難難於上青天!</p><p class="ql-block"> 回頋讀小學,一把辛酸泪,那是怎样的不堪回首啊!三天打魚两天晒網,生活煎熬,饑饉時襲,日夜忙於糊口生計,無暇温故而知新。竟也考取了朝思暮想的城市中學,而且是安徽省重點中學——皖南大學附屬中學。能够来到附中校園,既有蒼天垂憐,開慧眼而放恩科,更有敢梦想而又敢上刀山下火海,不惧萬難啃書本…</p> <p class="ql-block">  我的家鄉是美麗的,水鄉澤國,魚翔水底,鳥翱藍天,菜花金黄,稻穗飄香,四季如畫,色彩斑斕,以致無論受到怎样的凌辱,處在怎样的絶境,我的脉管内都流淌着親和家鄉的血液,骨子裏蕴含着充满故土的摰愛。</p><p class="ql-block"> 而我的童年是苦難的。苦難到朝不保夕,苦難到九死一生,苦難到地獄挣扎。即使在這種境遇裏,我也矢志不渝,追逐或明或暗的進城的理想,一有機會就翻書,從不放弃。</p><p class="ql-block"> 我渴望讀書,我想要讀書,我必須讀書,甚至幼小的心靈不知天高地厚,盲目烙印了遥不可及、有朝一日能够走進高等學府的臆想,夢寐以求地希冀大學大發善心、展開雙臂,緊緊地擁抱着我!這一方面,小小年紀已强力而固执地意識到是我的唯一出路;另一方面,是父母有意無意的熏陶,潜意識種下了人生必須讀書的理想種子。父親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養兒不讀書,莫如喂頭猪;有兒不識字,等於養瞎子。平日,父母常講故事,潜移默化影嚮着我。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的大,天地間自皑皑一片,如童話世界。母親講了一個故事:有一年冬天,西北風呼呼地吹,雪下得像鵝毛飛飄,若棉花绽放又被席卷;行路之人睁不开眼,東倒西歪,深一脚浅一脚,常滑倒。村旁一位窮秀才,其實就是個叫花子。衣裳襤褸,破裂的布條,上掛一块,下拖一块,儼然披在身上的舊魚網,遠看如寺廟和尚穿的百衲衣,大洞連着小窟窿,露出胳膊和脚脛,遮不了風,擋不了雪。凍得弓腰駝背像隻大龍蝦,哆哆嗦嗦無處藏;頭戴一顶葫芦瓢,權當帽子,其實是他行乞時的“碗”。忽然瞥見一個青灰堆,索性鑽了進去,唯露一個頭,戴着葫芦瓢,仍然冷得直哆嗦。可是,他看見雪地行人時,則悲天憫人口占一首歪詩:</p><p class="ql-block"> 大雪飄飄賽鵝毛,</p><p class="ql-block"> 老天降下殺人刀。</p><p class="ql-block"> 我偎青灰頭頂瓢,</p><p class="ql-block"> 不知路客怎样熬。</p><p class="ql-block"> 當年不聽父母教,</p><p class="ql-block"> 今朝只哼哀嗼調。</p><p class="ql-block"> 他日若再讀聖賢,</p><p class="ql-block"> 管叫貧窮也温飽。</p><p class="ql-block"> 不料,窮秀才的自言自語,竟被在天廷没事幹的玉皇大帝那個老兒聼見了,頗有幾分感動。嘿,這個窮秀才,自己淪落到絶境的田地,還想着他人的苦難生死,誠有好生之德,難得的大善也。於是,立即派金星老仙下凡,把窮秀才度上天堂。然而,窮秀才不願享天堂的清福,諫請回到人間救苦救難。玉皇大帝凖允了,窮秀才回到了人間。此番回来,頭懸梁錘刺股,拼命念書,金榜题名,進士及第,三甲居首為状元,官袍加身,權傾朝野,輔佐皇帝襄理國家。因此,國家治得風調雨顺,五谷豐登,民有衣食,户有温飽;没有偷盗,路不拾遺;没有欺凌,小的敬老的,老的爱小的,鄰裏相助,恻隐憐恤,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出現了古書上説的大同世界。你外公常説,人要有出息,先要心好,再下勁念書,就會造化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母親,正是這样一位一心想着他人樂為他人做好事的人。所以,鄉親們都對母親説:“這下好了,你两個兒子都争氣,書念得好,都進城了,比在鄉下有出息。這都是你心善才有好報。”母親總摇頭:“是他俩的造化!”</p><p class="ql-block"> 父母那種不拘形式,不定時地,並非刻意的形神並茂的有闗做人崇善、生當有用、出息自為的理想教誨,以及理想必須通過讀来實現的道理,刀琢一般刻在我兒時的脑壳,扎進我兒時的心窝,培育了我兒時胸中理想樹苗的日益長大,使我時時憧憬理想實現那一天的早日到來。</p><p class="ql-block"> 可是,突然失去了讀書的機會,突然堵塞了己踏上進城讀書的通道,突然熄滅了讀書實現理想的火花,功敗垂减,怎能不悲由心起哀從腹生呢!</p><p class="ql-block"> 層層樓房遮望眼,重重翠微擋視野。眺不見附中教學樓,看不到同班男女生。忽然想起来,這是永别了!</p><p class="ql-block"> 何面目見江東父老?讀書路斷,理想破滅,生有何趣?再說,又逢生産隊斷粮斷炊,回鄉何異於走向绝路?</p><p class="ql-block"> 船工吹哨了,起錨了,要開船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急匆匆跨上往來蕪湖與裕溪口的輪船,徑直上了二層,有意識找了靠江邊的位子落了座。</p><p class="ql-block"> 輪船上下两層。底層是船艙,雖有玻璃窗户,却封得死死的。上面為二層,两旁船艕,用两條鋼筋拉緊防跌落,因此比較寛暢,串風透氣,又可眺望長江两岸好風光,乘客都樂意坐二層。而我選擇傍鋼筋之座,是便於船到江心往下跳。</p><p class="ql-block"> 發動機隆隆響起,船離躉,長鳴三聲,調頭朝裕溪口的方向駛去。那三聲“嗚嗚嗚",撕心裂肺,仿佛催命的鬼叫!</p><p class="ql-block"> 不知為什麽,一落坐,則淚如泉湧,汩汩流淌。索性緊閉雙目,任其流落。離蕪湖越行越遠,估計駛至江心,便思考怎样跳江,從身一躍最省事,可没那麽大力氣,躥不高,越不過去呀!唯有鑽過去,但得迅捷而下,否則稍一遲慢,就會被身旁的人一把拉住。主意定了,鼓鼓勇氣,凖備一躍。</p><p class="ql-block"> 忽覺有人碰了我一下,以為是走動的人碰撞的,没有理會,仍閉着眼。左膀又被輕輕地曳了曳。於是,没精打彩的我,睁開無神的眼,果見一張困惑的臉,盯着我,見我睁開眼,便問:“怎回事,一直哭?”</p><p class="ql-block"> 岂是一两句話能道得清說得明的?再說,把满腹苦水倒給一個不相識不相干的路人有何用呢?因此,我用破袖擦了擦眠淚,又閉上眼,淚水又止不住,默默的順臉而下,未答腔。可他又追問:“你到哪去?”</p><p class="ql-block"> “裕溪。”</p><p class="ql-block"> “裕溪口,裕溪街?”</p><p class="ql-block"> “裕溪街。”</p><p class="ql-block"> “街上的,村子的?”</p><p class="ql-block"> “村子的。”</p><p class="ql-block"> “哪個村?”</p><p class="ql-block"> “王五房。”</p><p class="ql-block"> “五房村?我怎不認識你?我是小王莊的。”</p><p class="ql-block"> 小王莊在我們村西邊,一箭之遥,我上初小必經之村。我忽然想起他是誰了,同學王聖西的哥哥王聖鐮,我們公社的武装部長,住公社,偶尔回村。放晚學經過小王莊,常在他家屋子的山墙下打畫片,見過他两回。“我認出你了。你是王聖西的哥哥。”</p><p class="ql-block"> “是呀,怎麽認識我的?”</p><p class="ql-block"> “聖西是我同班同學。”</p><p class="ql-block"> “啊——原来如此!你是哪家的?”</p><p class="ql-block"> “我——”頓時語塞。若説出父親的名諱,他馬上就曉得我是“破落地主”的兒子,羞熬且不説,實則是自取其辱,被人小瞧。可一時找不到搪塞之語,又急不擇言,只好誠實告之,囁濡着“王大煊家的”。</p><p class="ql-block"> “噢——他家的呀!”這一聲“噢”,其實並無瞧不起我的意思,却如一根鋼针刺進我的心臟,全身一陣顫慄,覺得無地自容,恨不能鑽地洞。而王聖鐮則若無其事,微带贊賞口吻問:“你有個哥哥在蕪湖念書,是吧?聴説你今年也考取了蕪湖皖大附中?”</p><p class="ql-block"> “是。”</p><p class="ql-block"> “都講王大煊的两個兒子聰明有出息,王五房村出了两個秀才,我們這一塊地方只有你們家呀,多好哇!你還在悶哭什麽呢?”</p><p class="ql-block"> “念不成了!”</p><p class="ql-block"> “為什麽,没錢?”</p><p class="ql-block"> 揺頭。</p><p class="ql-block"> “不是成分吧?”</p><p class="ql-block"> 摇頭。</p><p class="ql-block"> “到底為什麽?”</p><p class="ql-block"> “遷不動户口!”</p><p class="ql-block"> “遷不動,找了誰了?”</p><p class="ql-block"> “一接到録取通知書,馬上跑到公社去遷。遷户口的人直擺手:‘不行不行!今年教育局有新規定,和縣學生不準考蕪湖,考取的不遷户口。'我再三再四的哀求,無户口上不了學,他説,那不管。我反反复复地求他開恩,好話講了幾稻籮,差點跪下来了。他就是不理睬,鎖了抽屜,出去了。我一直等,從上午等到下午,等到晚上,下班関門了,他没回来。第二天,我又去哀求。他嫌煩,說我碍事,擋他辦公,攆我出去。我發狠在公社門口站了三天三夜,等他進出時求他。每一次求他,都把我一推,去去去!以後,我早出晚回,天天靠在公社大門口,直到開學了,他還是不肯遷。我唯一的辦法,是到學校說明原委。學校特别重視,為我寫了公函,說國家尚無這方面政策,也無這方面的明文規定,考生凭録取通知書遷户口異地上學是許可的,是國家一貫政策。同時列舉了同一地區的和縣、含山縣、無為縣,以及河北、山東、江蘇、浙江等外省的録取學生都遷來户口的事例,請求公社準予遷出。我满懷信心,拿着公函去公社。又碰壁。他説,蕪湖能管得了我們和縣,學校寫來的東西屁用!我回到學校,學校也無可奈何。商量後對我説:`這样吧,你帶米來,每月30斤,放食堂,先上课再慢慢想辦法。‘這样,我就去生産隊称粮食。称了三個月,無粮可称了。生産隊大鍋飯停火了,家家户户没的吃了,哪有我的口粮称呢!學校束手無策,也没辦法解决。過了两天,班主任對我説,你帶不來米,怎麽好呢?吃粮靠計劃,無户口就無計劃粮。一人一户口,一個計劃粮,一榫對一卯,誰都改不了!没飯吃怎麽讀書呵,看来你只有回家了,是校長們研究後定的。一聼叫我回家,我腿馬上軟了,眼淚立即湧出来,當塲就哭了。”</p><p class="ql-block"> “啊——是這样!”</p><p class="ql-block"> 王聖镰沉思半晌,口氣平緩地對我說:“我在和縣學習了四十天,昨天結束回来,彎到蕪湖轉一轉,順便買點東西。今天從蕪湖回,先去公社。你對聖西講一聲,我過两天回家看看。對你講的不遷户口事,一無所知。”</p><p class="ql-block"> 我不好再説什麽,也不知該說什麽。眺望江岸,己至曹姑洲前方,轉眼即到終點碼頭裕溪口了。平時的船,慢如蟻行,今天快似箭飛,回顾可愛的蕪湖,但見依稀疏影。猶如受了死刑宣判的貪生戀世之人,被綁赴刑塲,即將離世的那悲哀,那絶望,那恐怖,使我看不見眼前的萬象世界,所有的所有,均与己無関。也存一綫希冀,以為會突然出現一位救星,絶處逢生。因此出現了幻覺,仙化了,升化到九天雲外。</p><p class="ql-block"> 當此之時,多希望一江東流水,帶走一腔愁绪啊!正如剪不斷理還亂,满腹憂愁無處遣。我似乎不是置身平稳的江輪上,而是落入一葉扁舟之内,顛波於驚涛駭浪的極度危境,孤零零的無助,任凭風浪吞没,忘記了王聖镰,忘記了满船乘客,也忘記了自己。但聼平空一聲鳴呜,是告知輪船靠岸的汽笛。驚醒了我,這才想起同我交談的王聖鐮,分别禮應同他打個招呼吧?而他抽着煙,悠然自得,又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麽。顯然早把我忘了。我算什麽,一個破落地主家的落魄孩子!</p><p class="ql-block"> 船靠了碼頭。乘客湧向出口,前擠後推,争相下船。唯我,静坐,等走完了人,順勢跳江,無聲無息,一乾二净!</p><p class="ql-block"> 孰料,王聖鐮提包起身,經我身旁時,拍了我的肩膀,雖不重,却稳而有力。他的手按住我的肩背,捉摸不透的眼神掃描我的面龐,又迅速移開。是同情、惋惜、鼓勵、贊許,還是幸災樂禍的鄙夷?弄得我丈八和尚迷入雲霧,只是他丢下的一句話,驚得我目瞪口呆:“明天我遷給你!”說罷轉身,融入人群,随人流遠去。</p><p class="ql-block"> “明天我遷給你!”鏗鏹有为、擲地有聲的六個字,婉若九天降下的一句福音!我聽得真真的,不是梦幻,真的是他説的,一點没錯!陡然間,心跳嘭嘭直響,熱血狂奔,一掃凄凉、絶望、惶悚的陰影!瞬間,天變了,地變了,西沉的太陽格外明亮,奔流的江水格外歡騰,吹來的東風格外清爽,嘈雜的人聲格外悦耳。我一躍而起,背起破絮,手拎網兜,不跳江了,直奔出口,下船上岸。長舒一口氣,呵,我可愛的裕溪口!</p> <p class="ql-block">  疾步勁走在古老的裕溪口街上,一路哼唱《東方紅》、《讀書郎》等歌曲,一路回味“明天我遷給你”,一遍又一遍念叨,樂不可支。從九級地獄倏的升逹九層雲天,由閻羅殿返回人世間,轉瞬之須臾的两極反差,對於一個才十一二嵗的農村孩子,無疑容易導致心理紊亂。雖有過悲喜交集的經歷,還是禁不住突然而来的極大喜悦的衝撃,有些忘形了。脚下生風,輕飄飄的;忽唱忽叫,樂陶陶的;手舞網袋,晃悠悠的。走路不上綫,蛇游而行,引得街上行人的目光注視。我想,他們一準認定我是神經病“小孬子”!</p> <p class="ql-block">  奔跑着,上了回家的裕溪河大堤。美啊,我的家鄉!</p><p class="ql-block"> 天下事,來得快,去得也快,大起必大落。</p><p class="ql-block"> 然而,實際上的我,並未走出抑郁的心理怪圈,如同過慣黑夜的人,乍一看見强烈的光束,眼前依然一片漆黑一样,而留在心理上的黑暗會更長久。平空而致的驚喜,有如螢火蟲的一次閃亮,旋即熄滅。我漸漸恢复了常態,又重回没精打睬,因為一個大大的問號重壓在心頭。“他能遷給我嗎?他為什麽要遷給我?他是公社武装部長,管民兵和社會治安,至少不管遷户口吧?莫非為了安慰?而且,我家是破落地主,躲都躲不及,尤其是干部,避之唯恐不及,他例外嗎?雖是同宗同姓,而如今講究的是階級閗争,離開階級性,什麽都不是。何况早就出了五服,一不沾親,二不带故,干嘛給我遷?當干部的最怕與地主富農拉扯上,難道他不怕?秃子頭往刺棵鑽,自討苦吃,必要嗎?你瞧他走得那般急衝衝的,恨不能離我八丈遠,哪會替我遷啊!至多是同情是可憐,講句把安慰話而已。當干部的多喜吹牛,不凖又是一個牛皮桶子…”</p><p class="ql-block"> 這般胡思亂想,不知不覺,回了家。父親見我背回破絮破網兜,垂頭喪狼狽像,知是不妙,二話没説,一聲長嘆。我告知巧遇王聖镰,以及我的狐疑。父親沉思片刻説:“聖鐮這伢子稳重,不浮滑,對人和氣,是大還大,是小還小。眼前只能死馬當活馬醫,碰碰運氣吧,就看你的命了。我不好去,還是你自己跑一趟。要趕早,不然他跑大隊,就找不到了。”</p><p class="ql-block"> 父親一番話,重新點燃胸中希望之火。可是,他怕影響,適得其反,不願陪我前往。而茫茫黑夜,我這麽一個小不點兒,精瘦精瘦,不被吓死,也将被水鬼缠死。早己不寒而栗,腿打哆嗦了!。可是,一想到公社干部喜歡跑大隊,跑一隊,吃一隊,喝一隊。如果他果真跑大隊了,遷户口不就黄掉了嗎?没有户口是死,夜路遇鬼是死,横豎都是一死,莫如勇敢之後去死,也值!</p><p class="ql-block"> 於是,不頋一切,衝進了黑暗之夜。</p> <p class="ql-block">  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天空好象流淌着墨汁,黑夜沉沉無邊際。</p><p class="ql-block"> 我們村子離公社十五里,沿途盡是水澤川塘,缺缺凹凹的狭窄溝渠,亂崗重重,坟茔累累,而且都是横亘必徑之路,非經過不可。這一去,險些吓破了胆,好幾段路不是步行,而是爬過去的。才踏進黑暗,分不清水田、水塘和田埂阡陌,唯凭記憶的道路,摸黑而行,三步一跌,五步一倒,或歪入水田,或掉落水塘,好恐怖啊!</p><p class="ql-block"> 黑暗裹一久,眼睛適應了黑暗,便可睹見黑幕蒼天的弱弱微光,依稀可辨水田、水塘與田埂、塘埂的些微差别,雖然仍舊是黑魆魆的一片世界。難分難辨高低寬窄、沟缺塘口。跌倒,站起来,掉落川塘,爬上岸,幾近滚打摸爬着前行,毫不在乎,只一個信念:向前!</p><p class="ql-block"> 令人寒毛直豎,冷汗不止的,是墨色夜幕下千奇百怪、形状各異的黑影,白天聞所未聞的古里古怪的叫聲。正埋首躑躅,猛抬頭發現,遠遠一個黑影迎面而来。夜半獨行,突然遇人,分外害怕。那人好像站那里,紋絲不動,攔着去路。莫非撒網打魚,在慢慢收網?這麽自我安慰,自我壮胆,而嘴巴却忍不住大喊:“你是哪位呀,哪個村子的,幹什麽来着?”不應,無聲,萬籟具寂!便不由自主停了脚步,站定。想繞道,可右手是水田,左手是池塘,無路可繞,只得死死盯着那個黑影。那麽的孤伶,那麽的無助,是死是活,唯有前行,硬着頭皮,走一步,停一步,看一步。近前細細端詳,竟是一個吓唬鳥雀的稻草人!一身冷汗!</p><p class="ql-block"> “撲嗵嗵”,方稳神,抹胸口,平心跳,驚魂未定,赫地而起,從脚下飛腾一隻水鳥,直吓得倒退三步。又一身冷汗!</p><p class="ql-block"> 前面,必過小天河上一座獨木橋。這橋,人皆說:日為人橋,夜為鬼橋。河寛十餘丈,橋如獨木,經年不脩,三水交叉,遠離村莊,是遠近聞名的閙鬼之地。大白天,也人跡罕至。若獨身至,無不十分胆寒心虚,小心翼翼。因為有關此橋的鬼故事,多如牛毛,無人不知曉。每當太陽偏西,一群小鬼便在橋下嬉戲。白天也敢拖過橋的行人下水,夜晚更是肆無忌憚,坐橋上等人。他們弄死一人,便有一鬼可去投胎。</p><p class="ql-block"> 未近橋頭,早己心打鼓,腿哆嗦。挨至橋頭,既不敢左看,也不敢右望,更不敢視橋,咬緊牙關,只睹眼下的橋面,缓缓向橋上移動脚板。不覺抬眼一望,仿佛蹲着一個弓腰駝背的人影。心慌了:必是水鬼無疑!</p><p class="ql-block"> 忽而傳來一聲怪叫,吓得差點滚落天河。顯然,是水鬼稳操勝券的獰笑。</p><p class="ql-block"> 理智告訴自己:我須進,鬼不退,怎麼是好!聼說鬼是怕人的,特别是怕陽寿未到的人。這一想,反而胆大了,形勢明擺着,必須一戰,即使打不過,死也心甘!赤手空拳肯定打不過,回身折了一根樹枝,再爬上橋,一分一寸,向水鬼爬去。原来,却是一堆土!真糊涂,前陣子遷户口,明知有土墩,怎麽忘了呢!是吓懞了!</p><p class="ql-block"> 雖是一塲虚驚,恐惧的心理絲毫未减,反而有增無已。眼前,盡是峭楞楞的影影綽綽的奇形異状。而且,莫名的各種怪聲交織,似乎是橋下水鬼們的張牙舞爪、亂蹦亂嚷“抓住他、抓住他”的嘶喊,直喊得我毛骨悚然。</p><p class="ql-block"> 才上了橋頭,萬里長征邁出僅懂一步。過橋,水鬼們排隊等着呢,不自投羅網嗎!欲移步,脚不聼使唤。想起“鷄一叫,鬼跑掉”的説法,立即两手傍唇合成喇叭,“喔喔喔”地學晨鷄鳴。可是,因離村莊遥遠,並未引發群雞共鳴效應。繼則,拉開嗓門放歌高唱,繼則,聲嘶力竭大喊大叫…一番折騰,疲惫至極,繃緊的神經也松弛了許多,胆子也大了許多,一面用樹枝拍打橋面,一面爬着蜗行。終於過了橋,如度幾世幾刼。</p><p class="ql-block"> 過了鬼橋,穿越黑洞洞、陰森森、静寂寂、無聲息的彭馬蘇陶大村,連鷄狗都不叫一叫!叫哇,讓我壮一壮胆吧! 剛到村後,“嘎”——,一聲凄厲的鬼叫,又一陣“樸噜噜”之響,在頭頂上打旋。冷不丁的怪響,早唬得我魂飛天外,跌倒在地。</p><p class="ql-block"> 爬起来,還得走。可是,前路是亂坟崗,必須經過縱横交織的坟莹,尋找到細曲的羊腸小路,才能過得去。烏黑的天幕籠罩,看不見,摸不着!脚一伸就是坟,手一摸就是墓,多恐怖啊!</p><p class="ql-block"> 多少事,無道理:人軟受人欺,牛弱被人騎;怕事事偏多,惧鬼鬼必來;狭路相逢勇者勝,胆大總遇天太平。正胆颤心警不能自己,却到了亂坟崗,一脚踩進去,便頭暈目眩,遭逢黑暗襲擊,茫茫然什麽也看不見了!難道這就是村裹大人們掛在嘴邊的“鬼撒帳”,給罩住了?一旦被“鬼撒帐”,挣不脱,逃不去,馬上昏昏迷迷,聽任鬼擺布。正愰惚,但聽嘰嘰咕咕的低語,似乎在議論什麽。身上不由一陳麻姑姑的,拉緊的頭皮麻木了,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五臟六腑也跟着颤抖起来,一下子失去了氣为,軟癱了。心明神请而無力,哭喊媽媽而無聲,拔腿欲逃而不動,但覺冷汗直冒,呼吸迫促,失去了一切挣扎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唧唧啾啾聲依舊,嘰哩咕噜音不絶。倒底是鬼還是人?可這深更半夜哪來許多人的議論呵!捱過一辰又一辰,終未像村子大人們説的,用泥巴弥眼睛,塞鼻竇,堵耳朵,填嘴巴,活活的悶死。</p><p class="ql-block"> 忽然一陣夜来風,颳得枝葉嘩嘩響,吹得我打了個寒噤,清醒了一半。睁開眼,星光微曦,顯出模糊的大小高低不同的坟墓,又驚得閉目屏氣,心跳如車輪翻滚。稍待鎮定,試試摇頭,擺手,抬腿,皆可活動,暗自窃喜。再次發揚過鬼橋的堅定决心與拼死勇氣,非闖亂坟崗不可。終於,摸了出去,逃脱了人門鬼窟,衝出了與鬼為伍的死亡崗。</p><p class="ql-block"> 然而,死鬼們缠繞不放,才跳脱“鬼撒帳”,又遭“鬼跟進”。每向前走一步,身後便響着嚓嚓之聲。而且,走得快,響得疾;若跑,響也跑,停步,則響止。聼説,切忌回頭,一回頭則噴一臉砂,乘機弄死你。“鬼跟進”總是吓得人快跑,越怕越跑,愈跑愈怕,直到吓死累死,七窍生煙,吐血而亡。因此,明知鬼跟着,既不敢回頋又不能撒腿奔跑,被迫與鬼同行,是怎样駭人的事啊!</p><p class="ql-block"> 忽的跘了一跤,爬起来再走。無跟走之聲,莫非小鬼們回去了?</p><p class="ql-block"> 謝天謝地,到了沈家巷!</p><p class="ql-block"> 找到了公社,轉到後面那間房舍便是王聖鐮的家,門是關閉的。這才想起,仍是黑沉沉的夜,他家正在梦鄉哩!我便依門而靠,等待黑夜的消去。誰知,睡着了!</p> <p class="ql-block">  陽光剌醒了我。睁眼一瞧,太陽掛在樹梢上,大約九點多了吧?可王聖鐮家的門仍關得鐵緊,那麽安静,好像没住人的空屋。我又疑惑而不安了。莫非從另一門出去下鄉了?立即圍公社大屋兜了一圈,門皆未開。於是,又靠着他家門口墙根,作無望之望的等待。或者,他昨晚根本就没回来?或者“我遷户口給你”,本就是随口一句人情話,安慰安慰罷了?瞎疑瞎想,認定無望了。可是,又不到黄河不死心。</p><p class="ql-block"> 生死未卜而待卜,前途未定而待定,可遷不遷而待遭,焦灼之烈火煎心呵!心不死,只有等。時間似乎陪我一同等,也半躺着,一動不動。惨白的太陽吊在樹梢頭,同样一動不動。而且,腹中早已空空,餓得心慌意亂。我從餓飯的經驗悟出一條規律:肚子越餓,越覺時間過得慢,越是餓得慌,喝两口水可緩解片刻的難耐。</p><p class="ql-block"> 度日如年,我却度秒比年,難熬難忍。感覺歸感覺,客觀是客觀。已經日上三竿,快晌午了。而他家的大門依然安閑地板着面孔,還不打算敞開嗎?</p><p class="ql-block"> 絶望了!</p><p class="ql-block"> 吱呀一聲,門開了!猶如一聲春雷,既驚又愕;恰似注了一針興奮劑,由死而活!急回首,正是王聖鐮!他端了隻漱口的磁缸,出来漱洗,一見我,很詫異:“哦,你來啦?哎呀,好多天勞累,今咯多睡了會兒。”我慌不迭地一軲轆爬起,拍拍屁股上的灰,訕訕地竟無言以對。而心裹樸樸地亂跳,怯生生地望着他,頓覺他有一派聖人般的偉岸,菩薩般的慈善!生怕他口中冒出“星期天不辦”,却聼到非常客氣又非常随便一問:“吃早飯了嗎?”</p><p class="ql-block"> “不吃不吃!”應回說“没有”或“没吃”,而我慌不擇言,答非所問。老祖宗孔子説,不想留人吃飯,就不要問有未用饍。而他没有喊我吃飯,連客套話也吝嗇說一句,轉進了屋,馬上又折出來,輕描淡寫地説:“先給你遷!”</p><p class="ql-block"> 簡直就是春天第一雷!炸懵了我,驚傻了我,震懾了我!又似九霄第一天音,悦耳,温馨,養心!宛若觀音菩薩撒甘露,濺了一滴在我身,熱血周流!這句改變我命運、改變我人生軌迹的“先給你遷”,險些致我如範進,喜極而瘋顛。此语,銘心扉,永世不忘!</p><p class="ql-block"> 我呆立着,木桩似的,不知移步,眼淚唰唰的,哪敢信啊!</p><p class="ql-block"> “哎,跟我来,呆站着幹嘛!”王聖鐮打開公社大門,向我招手!木然的我,如梦方醒,跟進他的辦公室。只見他從抽屉拿出一本户口遷移証,攤放桌上,拔出鋼筆套問:“叫什麽名字?”</p><p class="ql-block"> “王聖寳。”</p><p class="ql-block"> “哦,對對,你看我記性,倒把忘了!哪年出生?”</p><p class="ql-block"> 我已經激動得不知所措,不能相信眼前的真實。</p><p class="ql-block"> “哎呀,你怎麽又哭啦?”他回眸一看,吃驚道:“幹嘛抖哇!”</p><p class="ql-block"> 他哪知曉,一見拿出户口遷移証,也不知为什麽,眼淚就雨點般掉落,雙手不聽使唤抖個不停,只是説“没事。”</p><p class="ql-block"> “愛掉淚,失男兒氣!”既是安慰又是激勵,説着,嗞的一下,撕了户口遷移証,交給我說:“拿着,到雍鎮粮站遷粮油關系。”一聼要去雍家鎮,立即掉進冰窟,心頭一緊,惶惶地囁嚅:“他們又不遷!”</p><p class="ql-block"> “不會的,見到户口就遷,説我叫你来的。萬一不遷,摇個電話來,我同他講!”</p><p class="ql-block"> “嗯,好!”</p> <p class="ql-block">  拿了户口遷移証,連聲謝謝也忘了説,便急匆匆跨出公社,直奔雍鎮。路上想起没道聲謝,懊悔不已。但却不停地奔跑着,上氣不接下氧地奔跑着…</p><p class="ql-block"> 忽然眼前一黑,栽倒了。夜間極度恐惧的反复摧折,長時饑渴的持續咬噬,體力不支的拼命奔跑,致使一個本就體弱的孩子過度透支了。</p><p class="ql-block"> 不知何時,自己蘇醒。一醒来,慌不及地摸懷内的户口遷移証,那就是命,若丢了,就丢了命!</p><p class="ql-block"> 在,在,在!</p><p class="ql-block"> 心定了!</p><p class="ql-block"> 担心雍鎮粮站下班,繼續赶路,又邁大步開跑。三十華里的路程,四個半小時才跑到。</p><p class="ql-block"> 果然二話没説,把粮油關系開給了我!</p> <p class="ql-block">  懐揣户口、粮油關系的那份無與倫比的快樂心境,那種天上人間的幸福陶醉,那般欲仙欲神的飄然忘形,除了我自己,他人無法感知,遠非手中秃筆能够和盤托出,也非三寸之舌能够淋漓盡述,更非拿到録取通知書那時的愉悦心情可比拟。我一口跑上裕溪河大提上,情不自禁地呐喊:“噢哦——我能回皖大附中念書囉——”</p><p class="ql-block"> 這麽一喊,反倒提醒了自己,必須趕上最後一班船,不然蹋掉明天的課,那還了得!裕溪口至蕪湖的末班船,是下午五點四十開,而雍鎮離裕溪口二十来里,算算時間挺緊的。幸而,我們村居两地之間,順路回家取行囊,少走不少冤枉路。</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急喝两碗見菜不見米的“粥”,背上破絮,拎起尼龙網兜,辞别父親。姐姐王聖秀噙含眼涙,送到村口,久久瞩望。</p><p class="ql-block"> 一個勁直奔裕溪口,候船室正在賣票。一掏腰包,慌了。僅有的两毛錢,昨天買船票了!囊中羞涩,這怎麽好!頭上大汗直冒,团团轉,怎麽辦啊!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乞討!唯一的辨法了。</p> <p class="ql-block">  剛一轉身,愕然張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攏。幾乎同時,發出同一問話:“小寶,你怎麽在這裏?”“媽媽,你怎麽在這裏?”</p><p class="ql-block"> 我一下子撲進母親的懷裏,止不住的抽噎。而母親大惑不解地問:“每次回家,都跑去同我講一聲,這回怎不講了呢?”</p><p class="ql-block"> 而我愈不肯講,母親愈問得緊。我一邊吞泣,一邊斷斷續續回答母親的追問,“媽媽您太難了,兒子不想拖累您,兒子只想…”</p><p class="ql-block"> “什麽,要死,跳江…?”母親赫地把我摟得緊,全身颤抖不已,嚎啕悲慟,“我的伢呀,你若跳了江,媽媽也跟你跳江算了!扯斷腸子,一了百了!”</p><p class="ql-block"> 母親是陪同東家阿姨上午來裕溪口辦事,下午趕回蕪湖。東家阿姨見状,一直哭得很傷心,不停地用手絹抹淚擦眼,不無責怪地説母親:“你這样的困難,也不吱一聲!衆人拾柴火焰高,三個臭皮匠抵過諸葛亮。我們可以一同想辦法呀!就拿遷户口來説吧,若是同我説了,早遷來了,哪會逼得娃子跳江哩,多險哪!”</p><p class="ql-block"> 聼了東家阿姨一番暖心之言,媽媽格外悲愴,由慟而哀泣。</p><p class="ql-block"> 上了船,母親緊緊摟着我,好象生怕我跳江似的。</p><p class="ql-block"> 多少年没有享受母親這样的摟抱了!</p> <p class="ql-block">  想想挺後怕。如果昨天坐的不是下午两點四十這班船,則不會偶遇王聖鐮。如果王聖鐮的和縣學習提前一天或推遲一天結束,也不會偶然相遇。如果王聖鐮學習結束不是彎道蕪湖而是直接回家,同样没有相逢的機會。如果我們不是恰好乘坐同一班船,而且又鬼使神差地坐同一層、正巧坐在一起,對我而言,都將錯失這一千戴難逢的偶然路遇。如果王聖鐮毫無熱血、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冷漠世态,毫無悲天憫人之心、助人之樂的善良,即使促膝相坐也只是陌路之人。如果王聖鐮没有開具户口遷移証的權力,即使懷一腔濟危救困的俠義心腸,那也是枉然。</p><p class="ql-block"> 我心裹感恩至今,忘也忘不了那次偶然相遇。後來學習了哲學,懂了點哲學皮毛,却一直想着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是:在我十二三嵗那麽小小的年紀,這样的改變命運的偶然,是否背後藏着一種必然呢?如果藏着,又是怎样的必然?寫此長文目的,就是求教於方家,不吝賜教解惑。</p><p class="ql-block"> 那次偶然相遇,是我少年時期不幸中的萬幸:攺變了我命建之舟的航向,改變了我人生的道路。若非那一次船上偶遇,就不會有日後的念中學,上大學,當教師,以及著書立說,成家立業,衣食温飽,無饑饉之虞。</p><p class="ql-block"> 20210208赭山春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