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迎充沛，也直面荒凉——回忆50年岁月的斜风细雨

咖啡

时间经不起等待。小时候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忽然间就已经到了知天命的时候。

孩提时光、求学时光、工作时光，与书为伴的时光，不知寂寞为何物。彼时物质匮乏的我们，没享过富裕的福，但也没受过时代的苦。文化大革命于1976年，在我刚懂事时已经结束；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1959年—1961年）的三年自然灾害也完全没波及到我们。生活总体来说，波澜不惊，比较平稳。

我出生于1970年的夏天，正是蝉鸣最热烈的时候。父母都在九江的妇女儿童医院工作，当时叫妇幼保健院。医院的院落大，建筑物多是老的西式建筑，它的前身是基督教卫理公会创办的“但福德”医院。

我们作为职工家属，大多住在医院的后院。后院的宿舍也是西式建筑，外砖是坚固的混凝土砖砌，里面都是木质结构。宽大的木头楼梯、上清漆的木头地板，主墙壁是混砖隔断，隔音效果很好，从来没听到过邻居的说话声，或许也和邻居说话都是轻言细语有关。我最爱的是那宽宽的西式飘窗，常常会坐在上面晨读，当然，那是我读书以后的事了。

大概是因为木质结构的原因，所有宿舍楼的厨房，都在旁边新建的平房里。说新建，其实很粗糙，毕竟那时候的物质条件还是很匮乏，屋顶是单薄的瓦片，下雨时会有滴滴答答的雨珠打瓦的声音。厨房所在的平房和卧室正楼之间的过道，有黑色油毡布搭的防雨的棚子，这样，雨天免得撑伞来去 。

夏日，七八户人家的小饭桌，在平房前一字排开，说说笑笑，很是热闹。胖胖的戴着黑框眼镜刘阿姨总是站在我家饭桌前笑眯眯地望着：“你家女儿吃不了多少，这要是我那儿子，几口就吃完了。”母亲是江苏人，会做许多好吃的菜，珍珠肉丸子、鸡蛋肉饺子，都是她拿手的好菜，也是我的最爱。

七十年代的时候，电力系统还不完善，总是停电，夜里黑布隆冬几乎是家常便饭。我们常常会点上煤油灯或蜡烛，红色的火苗随风摇曳，我们常借着灯影做手指游戏，特别热衷大灰狼吃小兔子。

楼里的住户是流动的，每隔几年总会因为调职而换动邻居。唯独楼道最前面的陈婆婆是从来不搬动的。她是医院前身“但福德”医院的护士，基督教徒，一生未婚。她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所有的头发都整整齐齐往后梳成一个传统的发髻，一副笑眯眯的温婉模样。她住的房间只有一间，外带一个储藏室，小小的，大约20个平方米，永远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她从来不穿裙子和花色衣服，总是一身淡蓝色和灰白色衣服替换。我能记事时，她就已经70多岁，妈妈每次包饺子，都会让我们几个丫头抽空送一碗热腾腾的饺子给陈婆婆。

生病的时候，总是会有意外惊喜。因为慈爱的父亲会买一些漂亮的活动纸灯笼、折叠的彩色纸扇子带回来哄我们开心。母亲从来不搞这些小温馨，她每天除了上班，回来还要洗四个孩子、两个大人的衣服，做一家人的饭菜，累到不行，完全败掉了浪漫的心情。

物质匮乏的年代，孩子们过年也不是年年有新衣服穿，但母亲一定会弥补这个缺憾，精心给我们四个丫头每人准备一块新手绢，折叠得整整齐齐，手绢上面的图案颜色一定是雅致的，我会妥妥地收好，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宝贝得很，舍不得用。

医院的后院，有许多和我一般大的孩子们结伴玩耍，并不寂寞。我们一起跳绳、跳皮筋、跳芭蕾舞。那时候，样板戏里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盛行，我们不自觉地颇受影响。

院子里有一棵古老的银杏树，因为受到保护，历经岁月沧桑，直到现在都还在。在绝大部分建筑都已面目全非的今天，这棵银杏树依然精神矍铄，春天青翠，秋天金黄。那时的我们，常常在树下玩耍。把银杏叶和蚕豆用火柴棍串在一起，在蚕豆的前面两侧摁上黑豆，就做成了一条有着金色大尾巴的金鱼。然后拿着漂亮的金鱼四处嘚瑟。

那个时候，并不像今天有集成性的大规模劳作，每一个稍大的单位基本都是自给自足的。当时的医院里，有食堂、木匠房、锅炉房等等。

食堂的后面养了猪，每到年边上，都会杀猪过年，犒劳职工。猪的惨叫响彻食堂与会议大厅之间的院子，总是吓得我半死，对娃娃们来讲，那是恐怖的惊魂一刻。

我最喜欢的是木匠房。好几个木工师傅日夜奋战，做各种工作所需的木器，刨出的刨花，用来引火再好不过了。那股木头的清香，让我陶醉。每当我提着香喷喷、白花花的满满一篮刨花回家，用于烧饭引火，都喜滋滋，很有成就感。

锅炉房里的工人，时常会把锅灰铲出来，好多煤渣没有燃烧完全，还能继续发挥余热，我们一些小盆友，就拿着篮子把煤渣捡回家，用于生火做饭。不过，那些煤渣刚从炉膛里掏出来的时候，很烫手，我们就用铁钳子去夹。再后来，煤气炉开始盛行，我们这些小屁孩的捡煤黑历史也就结束了。

大部分时候，我们小孩子并不干什么正经事，常常百无聊赖地在医院的后院里转悠。

那时，国家积极备战，各个单位几乎都有防空洞，医院也不例外。防空洞里面黑黢黢，往深处走有很深的积水。洞门大部分时候紧闭，偶然遇上防空洞门开着，我们就会结伴去里面探险，边走边想像里面会不会有一艘船，通向不可知的远方。眼看越走越深， 冷不丁有人发出一声惨叫，然后我们一起抱头鼠窜，惊慌失措地全部跑了出来。这种防空洞的探险游戏，我们从来乐此不疲，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有惊魂未定的记忆。

防空洞的上面是个大斜坡，我一个人或几个人的时候，常在那上面撒上沙子滑滑梯，滑得不亦乐乎。

有时，我们也会结伴溜到中药房的煎药处，从窗口翻进去，在中药柜里找甘草嚼，清热解毒，微甜。在我们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嚼甘草就相当于吃甜食了。负责煎药的是个20岁左右的叫“耀耀”的年轻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总是笑眯眯，若是他在，我们就不需要翻窗子，他会主动递甘草给我们嚼。多年以后，还在傍晚的归家路上遇见过他一次，昏暗的灯光下，我们匆忙路过，也没说话，只微笑着点点头。感谢他当年对我们这些淘气娃娃的包容，流年沧桑，现在再遇见，不知能不能认得出。

孩子们中午通常是不大睡觉的，但奇怪的是，我中午常常看不到一个人在外面。只好寂寞地搬一个小板凳，拿一副扑克牌，找一个有风的楼道口坐着，自己去算24点。后来我的数学学得轻松，大概和那时候无聊算题的经历有关。

白天自然是晴有晴的热烈，雨有雨的酣畅。那个时候，没有遮阳伞一说，再炎热的天气，基本上都会不得已地沐浴阳光。一到夏天，我们小盆友常常晒得肤色黝黑。放学时，若碰上下雨，避雨基本靠跑。家里有四个孩子读书，东南西北的，爸妈也不知该送给谁，索性一个都不送。也好，放手的结果是从另一个角度培养了我们寻求帮助的能力：“你好！能和你共一下伞吗？”基本都会遇上热心人。有时我遇见类似情况，将心比心，也会主动邀请狼狈避雨的人：“来，共一下伞。”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传递温暖”吧。

那时候，孩子多，父母管不了的时候多。我们总是趁着大人不注意，把医院里废弃的胶皮手套剪成一圈一圈，然后套在一起，成为一根根弹性极好的长长的橡皮筋，用于跳绳，同学们都羡慕得很。

再大一些，大约到了四、五年级，我就开始泡医院里面的图书馆了。图书馆里除了一位女性中年管理员，基本没有遇到过其他人，医生护士们都忙于工作，没有时间耗在图书馆。一到寒暑假，我利用几天时间匆匆把假期作业全部写完，然后就早出晚归地在图书馆看各种书籍。我的阅读习惯不好，速度很快，属于囫囵吞枣型。但通过大量的阅读，也收获了丰富的阅历。一个人一生行走的范围终究是有限的，在书籍里，你能更多地品味百样人生。

接下来的时光，忽然间就快了起来。考上重点高中、考上大学，成家立业，相夫教子，平淡而庸常，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直到我的挚友霞猝然离世，才惊觉生命的无常。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真正开始学会珍惜光阴，才逐渐认识到，好与不好，都不那么重要，人生最重要的是经历。许多事情，你不敢去做，就永远不会知道它的酸甜苦辣；只有勇敢地去尝试，你才知道个中滋味。

50岁，饱经岁月沧桑。看清了许多事，也看轻了许多事。随缘即是遣缘，似舞蝶与飞花共适；顺事自然无事，若满月偕盆水同圆。学会顺应、学会接受；同时也勇敢面对挑战，此生不经历风雨，哪里会看见彩虹？

以前总觉得“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到了50岁，才慢慢明白，人世最大的幸福与安定来自于自己。生活是大海，每一个人都掀起自己的浪花；生活是高山，每一个人都攀登自己的高度；生活是天空，成云成雨成冰成雹，全靠自己的温度；生活是大地，成苗成树成花成果，，全靠自己去扎根。奋力活出生活最好的模样，是我们为之一生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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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