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款</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刘嘉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岳父家的小保姆要回家过年,我踏着积雪吱吱咯咯,去火车站为她买预售票。一个三星级酒店的广告牌扑面而来,酒店的英文名竖排着,字母却并不卧倒,像杂技团在叠罗汉。广告牌右侧另有四个横排大字:热诚款客。</p><p class="ql-block"> 从全国商业劳模李淑文和张秉贵的五六十年代开始,我们早习惯了“真诚待客” “礼貌待客” “热情待客” “周到待客”……“热诚款客”这样的说法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我像个少见多怪的小学生,大惊小怪了一路。最初的想法是,广告起草者一定像恨“皮革商店”不时髦的北方商人一样,效颦港澳一带的“皮草行”来耍帅,却不晓得南国的“皮草行”是同一个店冬卖皮革夏卖草席,并无半个虚词。跟着的想法是,广告起草者大概犯了随意简化习用语的错误,如同把“禁止随地大小便”简化成“禁止随便”一样。</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索性将少见多怪的小学生做彻底,火速查找工具书的“款”字辞条。翻着翻着,自家的脸倒发起烧来。一点不错,还真真确确有“款客”(款待客人)的用法,且古已有之,用了多少个世纪。那位广告起草高人显然比我们更有历史感,也更懂得哪些字眼才是一句话里的关键。</p><p class="ql-block"> 中国文字源远流长,每一个流传了几千年的象形文字都有好多说头,本义和引申义之间就像嫡出和庶出的一大群子女一样关系复杂,加在一起少说有十个八个。人活一世,款对我们太重要了,收款处,取款,存款,提款,拨款,款待,款式,落款,款爷,大款,傍大款,携款潜逃……你纵有天大本事也难逃一个“款”字。不过“款”字的本义及较早的引申义,非我们今天动不动就眼红就翻脸就铤而走险的“款子”。 款,《说文》解作“意有所欲也”;而《荀子》和《汉书音义》则解作“诚恳”之义。这两种最早的解释比照起来妙趣横生。诚,却意有所欲!人们是因为意有所欲才“诚”么?这是不是“和气生财”最久远的依据?古语还有“款言”之说,却派生出两种完全对立的语义,一是指诚恳之言:“款言彰于侍接,丹诚布于朝野”;另一义却是指空话:“款言不听,奸乃不生”。诚恳之言如何又可能是坑人不浅的空话?这样的悖论让人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p><p class="ql-block"> “款”在古语中更多的则是美好的褒义,如款至,款诚,款爱,款意,款曲,款洽,款好,款要,款情,款叙,款密,款昵,款契,款纳,款留,款交,款心,忘年之款(交)等等,指的都是真挚、诚恳亲切和至友们之间的深厚交情。款心即是诚心,款交即是至交,款情即是真情,款好即是友谊诚笃。《汉语大词典》的“款”字诸词条真让你目瞪口呆,原来古人竟造了这么多离了“款”就玩不转的“友谊地久天长”。以我们今天的思维细细想来,也真的说到了点子上,朋友来了有好酒,这好酒你就得动款子。大过年的如何向朋友表示诚意?不得多备点压岁钱给令爱、令郎么?离了款子,我们就要背上玩虚的、不实在的坏名声。我请(款待)一位外地朋友吃酒,他痛彻肝肺地说,他空有一身本领和一副傲骨,可年近花甲了还在为钱卖命,整夜翻译外文商业情报,挣点血汗钱,想想真是悲哀透顶。他说一个人要想交下朋友,必须有钱,没别的道理好讲,否则你凭什么表示你的热诚啊?就靠几句问寒问暖和一张明信片么?最好是建立自己的小金库,有了“款”,才有能力“待”,“款待”就这么来的。这位朋友还告诉我,他每月的工资和奖金一千四百多块一分一厘也不敢动,一到手便全数上缴给夫人。而他长年累月干私活得的外快,则存在他的小金库里,随时用来维系友情。他的“友谊基金”到底能有多少,我没好意思问,但我相信,他这项措施一定大快人心。由于他的“款至”(有点资金到位的意思)和“款心”,他准会有许多“款交“(把款花出来咱再往深里交)。酒越喝越近,大家于是便“款洽” “款好”起来。</p> <p class="ql-block"> 我们不晓得老祖宗造“款”字的来龙去脉,更不晓得将“士” “示” “欠”三个字硬凑到一处是何居心,几千年后的不肖子孙只好胡批三国了。且说那个“士”字,士是贾宝玉痛骂的泥做的男人,可是这样的家伙在古代社会偏偏掌握着家庭的经济命脉,无论读书人、执法官,还是“具有某种品质或某种技能”的男人,都能混个中款、小款当当。此外,士在奴隶社会又指贵族中最低的一个等级,按照规定可以娶一妻一妾,可再低的贵族也是贵族啊,“款子”想必还不缺,否则他如何在两个女人中间相安无事?士若再努力奋斗成大夫,就更加锦上添花了。士可以食田,而大夫可以食邑,邑者,国也,连国都可以“食”了,这样的人不是大款还会是甚?而“款”字那个偏旁“欠”也挺有趣,它的本义是呵欠,古人今人都会打这个。白居易《江上对酒》诗道:“眠多爱欠伸”,即是说,越有觉可睡的人越喜欢打呵欠伸懒腰。有觉可睡的人通常是有些款子的,我们于是望文生义地把“款”的整体意思想像成:一个有着娇妻美妾的士(或“食邑”的士大夫)不住地打着酒味的呵欠,向我们展示他优裕的生活方式和饮食结构。</p><p class="ql-block"> 人们常说一个吃穿不愁又爱摆些谱儿的家伙“款儿挺大呀”,就是这个意思。一个终日奔波的劳动者是没有夜生活和打呵欠资格的。而“欠”字的引申义则是“欠身”,以及最让我们头疼的“亏欠”等。我们欠人家的东西心里不踏实,即使有意赖账,不欠白不欠,将亏欠发展为拖欠,毕竟心里有鬼。或欠身作揖道:看在什么什么的分上,再宽限几日;或老着面皮硬撑着道:要款没有,要命有一条!但这到底不是万全之策。至于人家欠我们款那更是让我们像梁山泊倒数第一把手白日鼠白胜唱的那样:“心内如汤煮”,恨不得劫了他狗日的生辰纲!从呵欠到欠身、亏欠、拖欠,再到欠嘴、欠揍、欠考虑……这一连串越发不妙的引申如何形成的?怎么好好儿一个“kuan”字非要个不三不四的“欠”来做偏旁?</p><p class="ql-block"> “款式”这词儿也大有来头。虽然任何人的衣饰都有个款式,包括“独钓寒江雪”的江上渔者穿的蓑衣,牢狱里囚犯穿的囚衣,但谁都清楚最讲究的“款式”意味着什么。想当初人们为金利来、皮尔·卡丹的顶级时装品牌大惊失色后如醉如痴,十几年过去,又有了圣罗兰、阿曼尼、登喜路、杰尼亚、纪梵希、万宝路、卓丹等一大批更新更高档的顶级时装品牌,供高级白领、富家子弟、炒股大户、归国人员、期货投资者、大款、大老板们标示身价。据载,目前上海顶级男装专卖店基本上云集于希尔顿、新锦江、花园、波特曼、华亭等五星级酒店,以及巴黎春天、美美百货、锦江迪生、WINGS鸿翔等高级商场。在万众瞩目名牌时装的年代,面料和剪裁固然重要,而说一千道一万,离不开某种时尚的款式。由“款”而“式”,以“式”示“款”,一切尽在不言之中。</p><p class="ql-block"> 好个要命的“款”字!小说家刘恒可以骂“狗日的粮食”,我们可不可以骂“狗日的款子”?几十年前某月,我去为父母取工资,发工资那位先生不知为何有些用心不善。那一次父母工资总数之外又多了二十几块钱,可那位先生并不事先说明,上来便让我点钱。我点来点去都多出那些,老实说,我真有点舍不得让它们离开工资袋。那家伙问我,对不对?我犹豫了一下说,对吧。他又问,对吗?我心怀鬼胎地点了下头说,唔。我这样做肯定有问题,君子爱财也得取之有道。我应当冰清玉洁地回答:不对,多了!可是没有,父亲被扣去大部分工资的特殊年代的穷日子,把我的志气也给弄“穷”了。那个居心叵测的老男人,你们听听他后来说了句什么?他阴阳怪气地说:这二十四块六是你爸你妈的煤火补贴。说这话时,他以一种中了下怀的得意目光不住地点射我,原来他在玩猫捉老鼠的把戏!他用我们的“款”把我们给耍了,干得真是太漂亮啦。我们得到的是我们理应得到的东西,却弄得人不人鬼不鬼。</p><p class="ql-block"> 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款”。富在深山有远亲。人必须先富起来,才好从长计议。富才是硬道理。钱在扼死英雄刘文学的老地主手里,那叫“臭钱”(“收起你的臭钱!”)。可钱要是在“组织”的手里,就可以作为“专款”送温暖,完成希望工程了。有一句王氏当代名言:“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在王朔的另一部作品里,人民币被编入一段顺口溜:“最大的人民币是拾元的,最小的人民币是壹分的。不管是最大的还是最小的,都是人民群众喜欢的。”人世间最纯真的感情肯定是款子买不来的,而维系人世间最纯真的感情还得靠款子。一九八七年我在辽北山区扶贫,曾在一个昏暗的农家翻看一个女孩子的作文:《我的家乡在山脚下》。文章写得美丽动人,对那样穷困的家乡还一往情深。读着读着我便想,这会不会是又一个萧红呢?可女孩子的妈妈对我说,下学期就不让孩儿念了,学杂费咱缴不起啦。后来我们凑了点款子才把问题解决了。</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八年寒冷的冬季,我的在辽北乡下插队的大哥回家探亲,几日后他又要返回乡下。那时候,我的父亲母亲都在“五七干校”,哥哥姐姐也都插队的插队,住校的住校,家里只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一只小花猫,窗户从早到晚都挂着霜。临行前夜,大哥念叨了一圈天各一方的亲人们,就哭了,我也跟着抽抽噎噎。后来大哥擦干了眼泪对我说:明天早上我走时,谁也不许哭了,我们都好好干。说着,他在胸口摸了会儿,从一只旧钱夹里捏出一张贰角的纸币,吸了下鼻子说:你买支笛子吧。那张纸币皱巴巴又脏又破,就像我们今天从农贸市场找回的零头一样,可它带着大哥的体温。我接过钱,泪水又止不住了……</p><p class="ql-block"> 三年后,我的曾经虎背熊腰的大哥就病逝了。那贰角的纸币我真不该花掉,应当永远藏在胸口,因为它是天底下最美丽金贵的款子。</p> <p class="ql-block"> 同样当钱款讲的汉字还有贝、刀、布、币、帑、钞等,以及与</p><p class="ql-block">“贝”相关的一些字(资、赀等)。这都可以引出一大串胡思乱想,比方说“刀”,古时有一种钱币就叫“刀”,因形状似刀而得名,千百年来曾顺理成章地发生过多少为“刀”动刀的传奇故事啊。还有那个“帑”字,古义指国库或国库所藏的金帛,后来引申成钱币,今天我们可以把它想像成守财奴正在为万贯家产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跟谁玩命。“钱”字,明人郑瑄说:“金旁着戈,其乃杀人之物,而人不悟也。”有金便有戈,反正总与争端和祸事相关。我偶然接触过一个小城市人民银行的保卫人员,他的名片上虽写着“助理会计师”的职称,却是个浓眉大眼的彪形大汉,穿着神勇的迷彩服,军人出身。他告诉我,他们每次到省城的银行来提款,都是几个亿几个亿地押车运回,七八个人的保卫队统统配着一尺多长的新式冲锋枪,各装十多发子弹。他们的行动路线从不确定,来无影去无踪。我惊奇地对他说,你今天告诉我这么多有关巨款的机密,不合适吧?这个豪爽的汉子笑道,其实也没啥了不起的,真正有经验的劫钞歹徒并不劫刚出银行的新钞,因为那样的款子号都是挨着的,一旦劫走后上市,案子随时可破。就是说,没有流通之前的新钞某种意义上讲,和一堆废纸差不多。老谋深算的歹徒打主意的都是运钞车里汗腥腥的旧钞。</p><p class="ql-block"> 学习古汉语后我才知道“款”还可作副词,当“缓缓” “徐徐”讲。什么人才能“款款“而来呢?不会是阳谷县里挑着炊饼的武大郎吧?甚至也不会是傍了西门大官人这个“大款”之前的潘金莲。在我的感觉里,只有踏着方底鞋的清代王妃和贾史王薛之类大户人家的女人,才配得上那样的说法。她们环佩叮咚满身累赘,并且裙衩生香太有教养,走快了成何体统?她们袅袅娜娜的模特步态还可以叫作“姗姗来迟”。一个手中有钱心里不慌的贵人,才能够“款款而来”吧。</p><p class="ql-block"> 我现在总算弄明白,“热诚款客”的“热诚”是对着“款客”而言的。“热诚”与“款客”这两个词中间应加上英文to或者for。“款客”并非动宾结构,实实的偏正结构,有款之客是也。若你玩起亏欠、拖欠或赊欠的把戏,那是万万不成的。便是你这位“款客”皱皱眉头,挑挑拣拣,我也随时便把那“热诚”收回来也。一九八五年夏我在上海一家小时装店看好了一件乳白色的击剑衫,当时的价格是十几元钱。我个子比较高,碰到一件入围的上衣不容易,就多挑选了一会儿,并与其他店的衣服比较了一番。原先蛮“热诚”的那个男店员忽然来了句:如果你(他没说“侬”)钱没带足,就回去取钱。他这分明是旧上海十里洋场羞辱普罗大众的老戏码了,但他抄的是低分贝的吴侬软语,且在“热诚”与冷淡之间几无过渡,就打了我个措手不及。虽然我身上还是揣了几个钱的,按当时的收入水平,也算得上小小的“款客”了,却一句有劲道的话也没回敬过去。我常常想,假若施洋那样的大律师,周恩来、陈毅、乔冠华那样的外交家遇见这位十里洋场的正宗传人,会脱口而出一句何等妙语?许多年来,我一直为当时的口拙而遗恨。</p><p class="ql-block"> 不管怎么说,在一九九八年元月的朔风之中,我还得踏着沈阳城的积雪,吱吱咯咯向火车站走去,到预售票口为一个农家姑娘买火车票。我的口袋里颇有些“款子”,因此我可以自命不凡,东张西望,捎带着和“热诚款客”这样的广告用语咬文嚼字,街头那些忙得够呛、冻得够呛的父老乡亲可没我这样的雅兴。</p><p class="ql-block"> 我穿着新款羽绒服携款向收款处款款而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原载于《美文》1998年第6期,责任编辑:安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