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科举（五）

杨子江

考了一千年 科举源于汉，始于隋，定于唐，盛于宋明，收于清。从隋大业元年（605年）至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经历了一千三百年，一千三百年是多么漫长的时光，一千三百年来，多少朝代更替，多少岁月流转，皇帝轮流坐，明日到我家，有汉族人也有他族人，但换了皇帝换了族裔，科举始终贯穿如一，变的是皮，不变的是核。这不变的科举，才是维系政权，维系思想，维系社会秩序的脉。江山不变，制度不变，文化不变，农业社会不变，这科举它就不会变。 如果拿老字号来说，它就不只是百年老店，它是千年老店。如果把科举比喻成一家上市公司，那它已经是一家一千三百年历史的文化传媒公司了，这家公司的创始人是隋炀帝杨广，股东是皇家、孔圣人加各路文化大咖，注册资本是儒家经典及诗词歌赋等无形资产，CEO是历任皇帝，总经理是礼部尚书或其他朝廷文化要员，各省各州各府设分公司，从业人员为千千万万皓首穷经的莘莘学子。优秀员工奖是秀才，屌丝逆袭奖是举人，飞黄腾达奖是进士，一步登天奖是状元，做梦笑醒奖是连中三元。公司的核心价值观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公司的励志口号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作为一种延续了一千三百年的制度，绝对是人类历史中的奇迹，是中国独有的一种政治、文化现象，对中国历史形成，中国文化演变，中国人的观念塑造都起了深刻的作用，它还辐射到东亚文化圈，对东亚各国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这种制度，首先为帝国网罗人才，稳定归宿，制定了一套完善的运作模式，使天下人才尽为其所用，使各路才俊尽入毂中。 其次是创造了一种公平的竞争环境，考试面前人人平等，不论富贵，无论贫贱。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这一点非常重要，对历史的推动意义非常重大，给了所有人上升的通道和机会，激发了所有人的内在潜力。与很多国家的世袭制，贵族制比，有很大的积极意义。打破了血统论，抹平了家族背景和身份差异，杜绝了人为操控。西方人说我们没有民主意识，其实这是最中国化的民主，即每个臣民理论上都可以对自己的命运作主。要说西方主张个体奋斗，那么科举早就在鼓励个体了。 其三，给了天朝臣民，四海草根以希望，一个有希望的社会，才是一个好的社会，希望越多，社会越好，才越有奔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其四，奖勤罚懒，鼓励竞争，给勤奋者莫大的荣耀，牢牢树立一种人人向上的主流价值观。满朝朱紫色，尽是读书人。 其五，使文脉永续，薪火相传，对保护和传承中华文化贡献巨大。 其六，统一的文字，统一的典籍，统一的思想，使中华民族历千年而不散，虽浩劫犹复生。 诸君高明，应该还可以总结出更多的意义和价值，我能看到的主要就这六点，即：人才、公平、希望、价值观、文化、凝聚力。 上面是从国家民族层面来看，那么从我们每个个体来看有什么深刻的影响呢？我也试着归纳一下，我以为科举对中国人非常深刻的影响，是三个“非常”。 非常注重教育。所以现在家家都把孩子读书摆在第一位，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这在世界上少有。哪怕没读多少书的土豪再有钱，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后代走自己的路，一定会让自己的子女接受最好的教育。为什么有那么多兴趣班？为什么有那么昂贵的学区房？ 非常顽固的官本位思想。最羡慕当官，有钱还在其次，富贵富贵，富不如贵。 非常单一的评判标准。除了读书，其他都不重要，单一的评判标准必然导致一种简单化的价值观，这在今天的家庭子女教育上表现的尤为突出。孩子可以宠可以惯，就是不能成绩差。成绩好，一好百好，成绩差，一差百差。 这三个“非常”，对每个人，对国家是好是坏，不好一概而论，有积极面也有比较明显的消极面，大家都懂，无需我在此多余置喙。 事物有盛就有衰，有起就有落，有优就有劣，没有一劳永逸的好制度，没有一成不变的历史，不变是暂时的，变是永恒的。打败科举制度，使科举走向末路的，不是清朝，更不是袁世凯。是农业文明已经走到了末路，是历史已经迎来了一种更有活力、更加快速发展的文明，即工业文明+商业文明+科技文明。而儒家文明从广义上来划分，它只属于人文领域的文明，它天然没有科学的、工业的、商业的基因，甚至还很鄙视谈钱，“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中国主流文化基本只关注社会问题，不管是儒家还是道家、墨家、法家，或者后来的心学、理学，不关注对物质世界的探索，顶多就是一些工匠在长期实践中观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但这些可贵的知识，一直不被主流重视，只是作为一种谋生的技能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密不外传。而且还特别保守，永远都是崇拜祖先，没有创新精神，永远都是祖传秘方就是厉害的，永远都是《本草纲目》如何如何，《黄帝内经》如何如何，我勒了个去，好像要让李时珍老中医对中草药管一千年一万年似的。 科技文明推崇向事物本源无穷无尽的追问和探索。而我们的文明相反，是向后看的，圣人的话是不能怀疑的，老祖宗的东西是不能动的，我们的文化里缺乏那种怀疑和思考精神。 苹果为什么会砸在头上？天上为什么会有闪电？水壶的盖子为什么会顶起来？指南针为什么始终指向一个方向？……这一切的一切，一千个为什么，一万个为什么，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们文化的盲点。我们身边接触到的东西，有几个是得益于中华文化的？夜晚照亮你家的灯，围坐的电视，打开的冰箱，手里的手机，你开着的车，电力、水泥、塑料、化纤、西药……太多太多啦，有几个是来源于我们文化的，几乎没有，因为这都是现代文明的产物。我们还在拼命总结怎么做人，说只要人做对了一切都对了，还在不厌其烦的写宫廷权谋，官场权谋。难道人做对了，权谋精通了，那卫星就会上天？原子弹就会爆炸？纳米芯片就会攻克？ 历史潮流，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科举制度这碗饭已经吃到头了，不是谁要废除科举制度，而是它确实已经走到了尽头。戏散场了，总要有一个人来关门。 一种东西总有它的生命周期，当其龙兴，风云际会，万力来助。当其衰败，大厦将倾，力挽徒劳。即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 “天下武功，无坚不破，唯快不破”，要变，只有变才是这个世界不变的法则。过去我们沉迷于儒家经典，圣人之言，以为可以万世太平，历史已经无情地给了我们答案。迷信一种理论，守着一种教条，迟早是要覆灭的。 今天的世界，科技已经给了人类无数的好处，我们得益于科学，我们离不开科学，我们慢慢把人类的命运越来越多的寄托在科学，科学慢慢也成了一种迷信，一种可以解决一切的迷信，一种可以无往而不胜的迷信。是这样吗？难道一味相信科学，不是在重复我们科举走过的老路吗？ 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考了一千年 沧海复桑田 岁月渺渺远 英才代代来 多少寒窗苦 多少意志坚 我怀心如玉 我歌越群巅 一朝庙堂高 是非辨忠贤 文脉流传久 泥沙势难免 山中方数日 世上已千年 岂有不老术 岂可不变迁 奋起从头越 再不迷从前 漫漫其求索 真理惟一变 2021年3月27日 《闲聊科举》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