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风吟

<p class="ql-block">  新年将至,按照我们黔北老家的习俗,正是打扫阳尘的时候,人们辛劳了一年这是收尾工作,因为初一就不能劳动了,老辈人说寓意不好。</p><p class="ql-block"> 远处已有了零星的爆竹声,那是放寒假的孩子,性急的等不到过年就放开了。我埋头在抽屉和书架间忙碌,在弥漫的尘埃里清理着房间。不小心,旧书中掉下这张泛黄的照片。</p><p class="ql-block"> 照片的一角已经卷起,边上也有了污渍,看得出经历的岁月。我倚靠在沙发上,把照片擦拭干净,任冬日黄昏的暖阳沐浴着我的心房,思绪从照片延伸开来,一直云游到好远好远- - - - - -</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照片中的父亲三十多岁,穿着朴素的棉衣,显得年轻、俊朗,母亲怀抱着我,一家人露出幸福的微笑。那时父亲的收入尚可,母亲是家属工收入就非常有限,可一家八张嘴要吃饭,所以是狠了点心才拍下这张照片的。</p><p class="ql-block"> 今天我要说的,就是关于父亲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我的家在一个劳改农场,儿时的记忆里父亲对外人和善对我们严厉,所以兄弟姐妹都很怕他。他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在外奔忙,印象中不论春夏秋冬都是一双自制的胶草鞋。那是一种用废轮胎底剪一个鞋的样子,然后用胶带穿了耳子再扎起来的鞋子。胶草鞋很硌脚,但便宜且结实耐用。</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父亲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声如洪钟,不论刮风下雨都在劳动一线,是单位上有名的赤脚大仙。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无论你如何努力都是徒劳,因为你的命运在被打上政治烙印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p><p class="ql-block"> 由于我家是地主成份,这在当时来讲就是莫大的罪过,属于“四类份子”之首,所以每次运动来了他都会胆颤心惊的应对,也一次次侥幸得过。但史无前例的文革就不行了,先是交代问题,然后是批斗、游街、坐牛棚和抄家。终于,一台解放牌卡车,拉了我们全部的家当和老小七口人,两天的颠沛流离后,回到黔北湄潭县一个叫杨山岩的偏僻山村————父亲和我们全家被遣送回乡接受改造。 </p><p class="ql-block"> 这里也是我父亲出生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我家老屋旧址</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好在父亲正值壮年,而且在农场也是劳动惯了的。</p><p class="ql-block"> 我们把新家主动安置在远离人群的山坳里。多年以后才明白父亲这个决定的英明,因为远离人群就是远离是非,而是非正是我们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所以虽然孤单,且每天劳动需比别人多几里山路,但身心俱疲时可以疗伤放松,一家人才度过了这段极为艰难的岁月,记得那是文化大革命中后期的七十年代。</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父亲很坚强,虽然受了委屈但默默承受,从没听过他的抱怨。当时我们还小,家里能挣工分的劳力有限,只有父亲如牛,为了一家的生计默默而不知疲倦的劳作。记得有个冬天,田里结了薄冰,乡民都蜷缩在家架起疙蔸烤火了,父亲还在烂田里手脚并用的踩谷桩,而且一踩就是一整天,手脚冻得皲裂流脓,每次沾水都是一场酷刑。</p><p class="ql-block"> 生产队劳动强度很大,连习惯了劳动的乡民都难以承受,但父亲不仅要参加集体劳动,还要抽空业余时间捡牛粪。原因是本以为回乡时搬家的本家和亲戚是帮忙,但后来又都算成了出工,所以是要还的。可我们吃饭都成问题,有什么办法可以还债呢?最后和生产队一商量,捡牛粪抵债。</p><p class="ql-block"> 这就苦了父亲一人,他用近五年的时间,走遍了家乡的沟沟坎坎,到处都是他留下的足迹,连放牛的孩子都习惯了指点他哪里有牛粪。父亲用不计其数的汗水还清了这笔糊里糊涂的债务。</p><p class="ql-block"> 回乡五年,父亲不仅要忍受生活上的的折磨,还要忍受政治上的摧残。无缘无故的侮辱、挑衅,不计报酬的劳动和不公等等,至今提起仍不胜唏嘘、感慨万千!</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每当看到结冰的田野,我都会想起父亲手脚并用的身影,这些铭心刻骨的记忆让我不能自已、潸然泪下。</p><p class="ql-block"> 由于太过闭塞,基本隔绝了外面的信息,只有赶场可以看到一点充当包装物的旧报纸,感觉国家政治生活有了些微的变化。大哥不死心,又没有钱和介绍信,自己扒货车到省城贵阳打听情况。几百公里的山路,不知扒了多少车受了多少罪,唯一的希望就是早点结束这种非人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我们一边劳动一边望眼欲穿的期盼,在故乡度过了五年艰难的日子。后来查无实据,父亲才落实政策回到了原单位,我们一家终于告别那个贫瘠的山村,告别了村外那个绿意盎然的山坳,那个风雨中庇佑了我们一家的诺亚方舟。</p><p class="ql-block"> 父亲回到单位,但历史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就这样又憋屈了多年,就在他华年殆尽的时候,感谢邓公,终于彻底平反回到工作岗位。</p><p class="ql-block"> 彻底平反,就是根本没有问题,但人生最美好的二十余年就这样失去,回想二十多年来人生际遇的如此总总,真是让人欲哭无泪。</p><p class="ql-block"> 曲指算来,距离父亲退休刚好还有三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恢复工作后的父亲仿佛变了个人,那个工作狂的父亲又回来了。不同的是,经历过多年的失意人生,他对底层民众的关爱多了起来,比如注重群众租住公屋的维修,利用手中权力拼凑部分住房来改善民生等等。要知道在当时,这些事都是群众自行解决的,所以受到了普遍欢迎。</p><p class="ql-block">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父亲就光荣离休。离休后的父亲一如既往的闲不住,他开荒种地、饲猪养鸭,把自己的生活过得津津有味,直到有一天发现大便潜血且日益严重,我们估计会不会是身体出了点问题。</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清晨,我们早早的来到省医候诊。长长的甬道,椅子上排满了候诊的病人,阳光斜射在斑驳的墙上,空气中的灰尘在光柱中弥漫。我们无心这些,安静的等候医生的召唤。一丝隐忧浮上心头,因为父亲几年前得过脑瘤。</p><p class="ql-block"> 但愿是我们多虑了!</p><p class="ql-block"> 终于轮到我们,医生简单了解病情,便要求去辅助科室做检查。我们带他上上下下在各个科室间排队、缴费、检查。父亲不说话,顺从的跟在身后,像极了小时候他带我们看病的样子,只是相互交换了位置。中午医院休息,我们无处可去便来到医院的花台前。那时的父亲走路都已经很吃力,我只好坐在花台沿上,让他倒下来用头枕着我的大腿休息。</p><p class="ql-block"> 虽是仲春,中午的阳光还是很炽烈,父亲苍白的脸上满是疲惫,一头凌乱的花发在风中揺弋。我从没有这样近距离的看过父亲,发现他真的老了,眼神里满是无助,没有了多年来印象中的威严与魁梧,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父亲的亲密接触。</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医生也是尽力了,因为虚弱,父亲肠子里的垃圾没有排尽,肠镜检查一波三折,尤其关键之处肠镜多次无法进入。医生累得满头大汗,父亲痛得扭曲了身躯,无法抑制的呻吟从这个硬汉的嘴里喊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终于,在医生作最后一次努力的时候进入了————结肠癌晚期,一个晴天霹雳!</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当年的结肠癌其实没有更多的办法,基本等于宣判死刑。我们不愿在省医做无谓的努力,便回到花溪大水沟医院继续保守治疗。大水沟医院在一片田野中央,我清楚的记得父亲入院时稻田的秧苗正在返青,而父亲过世时,稻田已是一片金黄。</p><p class="ql-block"> 在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兄妹五个轮流陪伴,以尽人子人女最后的责任。记得当时我正牵头一个本地历史以来影响最大的案子,案件很复杂,卷宗有半人多高,陪伴的时候没有事,就带了一些卷宗材料来看,父亲见状就说我那么忙不该打扰。其实是我没有注意他的感受,哪里就忙到那种程度,后来就没有再带材料来医院看了。</p><p class="ql-block"> 病房的窗外是一大片浓荫密布的森林,秋天的阳光透过缝隙射进树林,剑芒打在落叶上,四溅的光芒渲染得整个世界一派辉煌,我疑心这是不是父亲的回光返照。</p><p class="ql-block"> 我看着窗外的景色和父亲聊天。父亲是个老政法,他说办案的人不能没有良心,没有良心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对你不过是件工作而已,但对别人却是一生的荣辱,一家的兴衰,切不可干那些牵强附会、邀功请赏的事;然后又聊到我的儿子,说儿子从小就特别懂事孝道,是个心慈的孩子,这种孩子犯错要讲道理,不能打;然后还说自己一生对我们过于严厉,他甚至还懊悔在老家院坝打我的事————</p><p class="ql-block"> 他一边说,我一边流泪!</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最后的日子还是一步一步的来了,看着病榻上骨瘦如柴的父亲,母亲也只有默默的流泪。这个陪伴了她一生的人就这样渐行渐远、无可挽回,只能看着生命之光在他身上日趋暗淡。四姐当年的家境并不宽裕,但还是托人买了传说中的甲鱼,炖了汤给父亲喝,让辛劳一生的父亲尝尝他从未吃过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始终无法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经常恍惚这是不是一个幻象的世界,只道一梦醒来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我还可以有时间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但是,再也回不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紧紧攥住父亲渐渐松开的双手,因听说人离开的刹那,会向着微光的深渊游去,握手可以让逝去的人感觉和阳世的联系,我希望最后可以帮父亲度过那进入幽冥的恐惧。</p><p class="ql-block"> 终于,我的父亲带着对儿孙和这个世界的无限眷念,撒手人寰,永远永远消失在世界的尽头- - - - -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今年是父亲冥诞100周年,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何济余。</p><p class="ql-block"> 父亲老大人,我想您了,您在天上还好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1年春节前夕完稿</p><p class="ql-block"> 于花溪寓所</p>